('……大成殿外,宿卫威仪, 左右值守。二人来到殿前, 便有宿卫推开朱门, 将阿萝一人引入殿中。阿萝环视四周, 只见主殿高阔、金柱林立。左侧书架直通藻井,不落尘灰,却空空落落,似是其上列有藏书,如今已被人尽数搬空。视线尽头,魏玘坐于主位,倚座,仰颈,闭目,玄袍冷沉。一方长案伫他面前,上铺纸笔,又被一本书籍压住。辰时过半,日光如织,洒满殿内。阿萝被领至案前,恰好看见,一簇微光落往魏玘的鼻梁。——挺立,清俊,也温柔。在巫疆,他也曾有过如此情态。那时,他淋了雨、受了伤,静待椅上,被她拂去湿发、擦拭面庞的水珠,对她不存丝毫戒备。来到上京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展露脆弱。可尚不待她仔细观察,魏玘就睁开双眸,目光冷冽如初,锐利更胜鹰隼。他抬颌,只道:“坐。”阿萝落座,见他睑下泛青,不禁颦眉。——你睡得不好吗?出于本性,她险些就要问了。但她还在生他的气,自然不愿对他太过关心。魏玘调息,默了片刻,才睁眼。他曲指,叩向案上书籍,道:“教你这个。”阿萝瞧去,见是《广韵》。她知道,这是越国的韵书,常用于教习越语雅言,是越国孩童手边常备的书籍。对此,她不觉羞愧,只想自己从头学起,本也与孩童无异。只是,她很好奇——“为什么你要教我这个?”魏玘睨她一眼,眉峰不动,道:“为了讨本王欢心。”阿萝讶异,不禁张唇,觉他很是奇怪。教她越语、听她说越语,难道还能令他开心吗?在书里,她从未读到过这等寻乐之法。魏玘淡淡别目,看向书籍,道:“怎么,不愿意?”——口吻又是带刺的。阿萝被他扎着,双唇一抿,道:“愿意。”这倒是实话。她本就有心学习越语,也愿意为了蒙蚩、依照魏玘的意思来行事。阿萝低眸,拾起《广韵》,翻至首页,摊于两人之间。她记得,从前蒙蚩教她认字时,也是对照书籍、逐个跟念,便道:“你说。我随你念。”魏玘不多言,只倾身,指向平声一字。他道:【东。】阿萝开唇,正要学,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她认识越文,知道东字象征方位,但从未学过读音。越语与巫语,发音规律完全不同,真要她模仿发声,几与舌根打结无异。魏玘见状,勾唇,似笑非笑。阿萝雪颊赧红,记着他先前的发音,勉力道:【浓。】魏玘眉峰一挑,凤眸促狭更甚。至此,阿萝心下已有了推论:所谓教她越语、讨他欢心,原是魏玘乐于见她出丑。可她不想服输。往后,她与蒙蚩离开肃王府,也要自上京返回巫疆,途中少不得运用越语。哪怕魏玘笑话她,这也是她学习的机会。她早就有心研习越语,势要攻破如此难题,绝不会敷衍嬉戏、供人取笑。阿萝凝眸,想起什么,便撑身,向前伸出手去。转瞬间,纤指按上魏玘的喉头——温软,微热,像一团棉、一朵云。魏玘错愕,举目看去,看见阿萝神色认真,杏眸闪烁,正凝视他,漾出清澈、明亮的浮光。阿萝道:“你再说一次。”魏玘并未回话。阿萝不解,以为他不知如此学法,便道:“这是我在书里读来的。”“书里说,有人识音不全,便用指掌感受。”“从前,我阿吉教我识字时,我都十分顺利,从未讲不出话过。我不知越语难学,若像这样按住你、再去学,应当会好些。”她柔声絮絮,将思绪和盘托出,面前人却久久不言。阿萝疑惑,抬眉看去,对上魏玘一双凤眸——烫,热,墨如点漆,灼光沉沉,内里翻滚着千情万绪,却不叫她看懂一丝一毫。她不解,只当他不愿配合,便要收臂。“啪。”纤腕被捉住。魏玘收指,拢紧她一截窄腕,径直挪开了她的手。他低声道:“笨。”下一刻,长指挪动,将阿萝的手牵往面庞。她触到一片柔软、微凉,颤了刹那,便有温热、濡淡的气息,悉数汇于指尖。魏玘的声音自身前传来——“当碰此处。”他沉声,嗓音微干,又道:“你碰喉口,如何记住唇形?”阿萝眨眸,想自己许是记错,轻轻哦了一声。她道:“那你再说一回。”魏玘又不说话,只望阿萝,用那双黝黑、浓沉的眼,无言地凝着。他看见,阿萝的唇在动,像两瓣丰盈的软桃,一翕一开,似在说些什么。可他一个字也不曾听见,似被她的指尖烫过喉头、灼伤双耳。教她越语,确是他真心所致。昨夜,与周文成相谈后,他切实想过放手。他想,是他将阿萝带出小院,在放她离开之前,总要教她什么,以应往后生活,也不算他亏欠。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本该克制心念,不日后放她离开。可她凝视他、触碰他时,他却希望——此后余生,她只注视他一人,在意他一人。是她非要招惹他。这不是他的过错。“你怎么了?”阿萝道。她不知魏玘所想,又看他沉默良久,对此越发茫然。终于,魏玘敛神,道:“无事。”“我说,你学。”阿萝颔首,静默待他,便听他道:【魏玘。】——这与方才读音不同。阿萝听出异样,低头看书,又抬头,道:“你没有说错吗?”魏玘道:“换了。这是本王的名讳。”阿萝轻轻哦了一声,道:“可我想先学自己的名字。”魏玘眯目看她,压迫感又往外逼。阿萝抿唇,掀起睫帘,不甘示弱地盯他,倔强又纯稚。她最不喜欢魏玘胡乱逼人。方才念错东字,她已经看过他笑、讨过他欢心了,他若守信用,自不会以此为由、苛待蒙蚩。况且,是他主张依书来学,眼下突然变卦,她又没做错什么。相遇之初,她慑于魏玘的气势,对他心有畏惧。后来,她视他为好朋友,对他真心相待。而如今,她对他没了好感,态度也强硬不少。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锋芒迸发。最终,魏玘冷了脸,松开掌间的手腕,只道:“下回教。”阿萝眨眸,不说话,也不求他。倒是各退一步——他没说不教她的名字,她也没说不学他的名字。恰在此刻,有足音迅速接近。阿萝循声望去,便看川连趋步而来,在不远处立定作礼。川连道:“殿下。”魏玘蹙眉,又松,道:“知道了。”他拂掌,将《广韵》推向阿萝,指尖叩打,击出一声脆响。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