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趁着夜色敲门,这次,开门的速度比昨天还快。小宋侧身让路,对屋里的两人低声提醒,“申同志又来了!”申宁轻车熟路地进来,看见谢爷爷和另一个老人正在炕上盘腿坐着,似乎刚才在聊天。她愉快地招招手,“晚上好!”谢爷爷目露错愕,一时没想到她为什么今天又来了,但还是想要下炕迎接。申宁摆摆手,把口袋里的膏药掏出来。“这是我们大队赤脚大夫开的,贴在腰上就行,你先试试。”说完,她就自觉地坐在了旁边,没有立刻走的意思。申宁想了一天,决定从谢爷爷这儿试探一下,看小伙伴知不知道爷爷在农场。或者说,爷爷知不知道他在红江沟大队。小宋见她坐下,心中一喜,急忙给她倒了杯水,“你喝,你喝。”申宁端过水杯,眼睛在屋里扫了两圈,最后决定从另一个老人身上切入话题。“你是不是当兵的?”老人一愣,眼神顿时锐利起来,“申同志怎么看出来的?”申宁语气理所当然,“一看就是啊。”军人身上,往往有些特殊的气质,比如说血腥气、正气,甚至连站姿坐姿都会和普通人不一样。而眼前这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恰好各种气质都有。老人微微眯眼,转而却笑了,“我姓魏,你可以叫我老魏。”为了不被人说搞阶级主义,他们在农场都不用什么尊称,就像小宋叫谢爷爷叫老谢一样。申宁点头,喝了口水,接着问道:“老魏,你有儿子吗?”老魏一愣,没想到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他是不怕人查的,点点头,却又摇头。“我有两个儿子,但都死在战场上了。”他语气平淡,没什么起伏,但紧握的拳头和眼底情绪却昭示着他的不平静。屋里沉默了下,申宁陡然反应过来,“抱歉。”纵然她不太通人情世故,也知道不该说别人的伤心事。老魏摆手笑笑,“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申宁又看向小宋,“你呢?你是怎么来农场的?”小宋垂下眼,他两只手抓着膝盖,好半天才说:“我家里有海外关系。”一封海外寄来的探亲信件,就足以把一家人打入深渊。又是一个伤心事,申宁抓紧手里的搪瓷缸子,干巴巴道了声歉。小宋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还能活着就已经够好了。”毕竟,更多的人连活下去都做不到。谢爷爷看着气氛低落下来的屋子,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果然,申宁的目光转向了他。“你的儿子和孙子呢?”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有儿孙是正常的,谢爷爷没有多想。他苦笑一声,“我就是被亲儿子送进来的。”这是谢爷爷第一次谈起自己的过去,魏老和小宋都没想到,他是被亲人背刺举报的那一种。申宁比他们还震惊。她的眼睛瞪成了铜铃,声音不自觉扬起,“你儿子?!”申宁不禁想起了印象里的谢源。他很爱笑,心思活泛,谢爷爷带着谢温时在家里练字看书的时候,他在外跟人喝酒应酬,赚很多钱。他并不喜欢小动物,不会摸她的毛,但也不会趁人不在打她。在她的印象里,谢源是个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的人。可这样一个人,居然举报了亲生父亲?谢爷爷不意外他们的震惊,他摇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疲惫。“至于孙子,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申宁的注意力从一个转移到另一个,眉头紧皱,“是谢、你儿子不让你见吗?”“那时他被调开了,后来我被押到农场,也再也没见过他。”谢爷爷想起自己的孙子,眼神柔和了些,仿佛要望穿墙壁——看到不知在何处的人。“他是个很聪颖很内敛的孩子,爱看书,爱写文章,只可惜生在了这个时候。”申宁哑口无言。原来,谢爷爷真的不知道谢温时就在附近下乡。申宁觉得温热的搪瓷缸都在烫手,她欲言又止半天,才迟疑地问:“你孙子叫什么名字啊?”她想着,如果谢爷爷说出他的名字的话,她就可以很惊讶地说——他们大队也有个叫谢温时的知青。但谢爷爷摇了摇头,“还是不说了。”他长叹一声,目光疲惫,“和我扯上关系,只会给他带来麻烦。”申宁这晚是忧心忡忡地离开的,整个人都陷在强烈的纠结中,以至于又没睡好觉。第二天,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上工。谢温时依旧在各大队宣讲,并没上工。申宁把脚边的小石子踢来踢去,来回几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烦躁。她揪着手里的红色野花,一片片花瓣被掐碎,花汁染红她纤细的指头,艳得勾人心魂。其他人只能看清她的嘴唇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申宁揪下一片花瓣,嘴里念叨着“告诉他。”再揪下一片,“先不告诉他。”到最后,她看着花托上最后一片可怜的花瓣,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不告诉他。”……今晚的扫盲班是宋雪洁讲的,申宁坐在最后头,忍不住犯困。直到旁边有个人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她迷迷糊糊睁眼,侧脸一看,顿时清醒了起来。“谢温时!”她刚要张嘴,反应过来此时的环境,无声叫道。她乍然见到谢温时,立刻想起了谢爷爷的事,有些忐忑。他目视前方,对前面的宋雪洁礼貌一笑,才把手心的纸条递给申宁。申宁:“?”她看着纸条上遒劲有力的小字,心情顿时紧张起来。这是在考她吗?她咽咽口水,把纸条上的褶皱一一捋平,便开始苦大仇深地辨认起来。一共六个字,第一个字是“我”,她认了出来。可第二个字是什么?申宁盯着复杂的方块字抓起了头发,笔画好多,应该是扫盲班没教过的吧?她不太确定地看了眼谢温时,有点心虚。“我不认识第二个。”谢温时笑笑,指尖在纸条上轻点两下,意思是让她继续往后看。申宁神奇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有点紧张地继续往后看。她吃力地一个个辨认着纸条上的字,指头指着,语气迟疑地说:“我——不认识,和,你——唔,这三个都不认识。”她低下脑袋,头一次为自己的文盲而感到羞愧。谢温时看见她低头,眼角却悄悄地挑起来观察,忍住想要上翘的唇角。他轻轻一颔首,手指点在第二个字上。“想。”“想?”申宁疑问,她揣摩着前四个字,慢慢连了起来。“我、想、和、你——”她眼前一亮,脑袋里自动补足了后三个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