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则是一沓厚重的手札,落款人名为方玉芝。他在手札开头提到自己的身份是县学教谕。最初写下这本手札是为了纪念几名被洪水冲走的庠生。往后翻看,便知这名教谕虽躲过洪水,却没能逃过疫病。手札写到此处,便是外人无法无法探知的真相。端王快速扫视的视线慢了下来,细细看去:“大疫两月有余,县内死者过半。斗麦八钱,掘草根、树皮啖之。流稃枕藉,饥人相食,县官虽禁而不能止也。“苏太医设医院专收病患,余亦在此列。幸得诊治,服汤药三日有余,已略有好转。“然则县内药材、粮食将尽。苏太医筹谋两日,未果。齐王离府,弃染病兵士、医者不顾。一并下令弃城,自此县门落锁,路桥尽毁,至孤立无援之绝境。“苏太医尚留此地,然则,他亦有染病之征兆……”看至“弃城”二字,端王拿着手札的十指便开始止不住地发颤。这和严濯带回的奏报全然不同。若按严濯的说法,此刻他正应留在封丘县内斡旋周转。再往下看去,这名教谕所写的手札,越发混乱,笔力虚浮,显然已经病入膏肓,难有余力提笔。严濯弃城而逃后的第三日,在写下狂乱潦草的“吾孙病亡”四个字后,这篇手札便戛然而止。端王抬脸看向宋缙,欲言又止。宋缙却是残忍而直白地答道:“方教谕全家老小都死在这场瘟疫里,一个活口都没留下。”端王只觉喉咙喑哑,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只好沉默着翻出木匣里第三份证据。这第三则是一份手书。出自苏汲的哑巴药童,正跪在堂前。他无法言语,只能写下这卷手书,盖章印戳,立为字据。手书比起方教谕的手札更为详尽,桩桩件件都反驳了严濯带回京内的奏报和民间的传言。苏汲早早发现瘟疫,上报严濯,未能引起重视。连那所收容病患的医院都是苏汲自行设置的。而趁机高价贩粮、贩药,则是严濯的手笔。等瘟疫到了一发不可收拾之际,他便已悄然撤出封丘,任由染病的人自生自灭。苏汲和哑巴药童两人都随着灾民染病,只他的症状稍轻些。方教谕病亡后,苏汲自知封丘县的状况他已无回天之力,便教尚有行动之力的哑巴药童逃进深山寻找生机。临别前,苏汲将方教谕的手札交给了哑巴药童保管。端王看罢,心惊不已。若这些证言如实,严濯即是颠倒黑白,欺瞒帝王臣子、欺瞒天下百姓。这些证言仍有待查证真假,纵然心惊,也得留有几分谨慎。但他方才质问周沉时的强大气势的确已消散大半。从这冗长的手书中抬眼再看向周沉时,目光显然缓和许多。端王沉声叹息:“你偷换姓氏,冒死人之身份参加科考,入朝为官。无论如何,这都是欺君之大罪!”“若非太子殿下欺天下百姓在先,我苏沉,自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掷地有声,毫无半分怯弱。堂下宋缙、文泽等人俱是神色一凛,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在端王身上,静观他的举动。端王紧盯周沉,屏息许久。“本王容你为兄长平反。但,事成之日,也该是你辞官归隐之期。”这话中的意思,是已然相信这些证词?堂下所有人眼前一亮。十二年的郁结和无法吐露的心声皆在此刻随着一口浊气吐出体内,周沉全然不在乎辞官之事,只觉分外轻快。他躬身作揖,“卑职明白。”倒是端王眉间笼了惨淡愁云。本是为问罪而来,现在反倒得帮忙隐瞒这天大的秘密。端王无奈地挥手,不仅赦免了跪地的一众人等,还忧心着看向宋缙和那哑巴药童。他缓和下来,同周沉商议:“你这宅子人手太少,既不安全也不方便修养。还是尽快将宋夫人和这药童,送到本王府上。”周沉犹豫着看向宋缙。端王气道:“本王既已答应你,自然没有变卦的道理!”还是宋缙先朝周沉投以宽慰的目光,一并应承道:“殿下大恩,宋氏感激不尽。”王府宫婢如云,做事还更妥帖细致。里头郎中的医术就算比不过文泽,也差不到哪去。治病修养的事,交到端王府上,的确能在施粥赈灾这个节骨眼上为周沉省不少事。定好此事,端王又朝身旁小厮吩咐:“再多寻几个身患重病的鳏寡孤独,查清底细后一同收治。既能做幌子,也能多帮衬他们一些。”端王这一提醒,文泽便拍着后脑勺,突地想起昨日那个五脏六腑乾坤挪移的镜面人来。他也顾不上搀扶宋缙,就近拉来吟风作宋缙的拐杖,自己则一溜烟跑出宅院。宋缙穿的袄裙并不宽大,但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松垮。吟风扶着她细如枯枝的胳膊,生怕不小心弄断了。“宋姐姐,你也太瘦了……”宋缙苍白的脸上却泛起微笑,“无碍,都已撑过来了。”身为厨娘的使命感令吟风无法接受,她下定决心,“我做饭很好吃的,一定会让宋姐姐吃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宋缙心生羞怯,幽叹道:“这怎好麻烦你……我是阿沉的兄姊,他家里人又都遭了大难,本该是我照顾你们才对的。”“啊?”吟风皱着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宋缙话中的意思。她笑着问:“你们成婚多久了?”吟风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周沉。他也愣了神,反应了片刻,才颇有些扭捏地同宋缙低声道:“兄姊,你误会了。”吟风面上红扑扑地,接话解释起来:“宋姐姐,我叫吟风,是京兆府的吏厨。前日在外头施粥耽误晚了,才来周少尹府上借住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宋缙自觉失言,越发不自在了。可观这两人不约而同微红的面色,又令她不自觉回想起少时与苏汲成婚前的日子。她捂嘴遮掩着笑意,眼眶里却红红的。既觉欣慰,又有些怀念。还没来得及多话几句家常,端王便催促着要尽快带宋缙和哑巴药童离开。周沉无计,只能站在宅院门口,久久看向逐渐走远的马车。都已拐过弯去没了踪迹,他还是没能回过神来。吟风拽拽周沉的袖角,才终于将他的心神收拢回来。她道:“你就别担心了,端王殿下虽然有些凶巴巴的,但他应该是个好人。”周少尹皱眉,“你不过才见他几面,如何就知晓了?”“殿下不是都知道周少尹的真实身份了吗?若他今日是在公堂、大殿里揭发,当着所有人的面,文老堂主和宋姐姐怕是没办法帮你说话了。”周沉心思都牵在别处,倒是没想到这一点。端王特意等着他下值回来,也没用王府的官籍车马。今日在周宅发生的一切,明面上都不会留下印迹。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