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衡转交哥哥来信,曾大人阅毕,竟笑出声道:“他人都当云山是谦谦君子,谁知涓涓细流深处自有湍浪暗涌。虽说我一直信得过他能耐,可还担心他吃了本地那些滑不留手的老吏下马威,结果一月有余,他已是将人驯得服服帖帖。”慧衡莞尔一笑道:“老师哪是信不过,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她已随卓思衡改口跟叫曾玄度老师。“我那故交的长子他最是头痛,不爱读书也不钻研科举,于是只好走恩荫的路子谋了一小吏去做,也算得有所用。谁知这孩子脾气耿直性子火爆,遇见任何不平之事纵然自己老子也照顶撞不误,得罪好些安化郡本地官吏。可你哥哥一去不出半个月,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教这小子一时竟转了性!回头和他爹说自己过去不懂识人自作聪明,让老父多有劳心实属不孝,如今受卓通判教诲,通晓了好多事理,还要父亲多多担待。我故交来信说,简直不像他那混账儿子会说出的话来!”曾玄度眼中掩饰不住对卓思衡的欣赏,语气却还缓慢平静,只道,“你那个哥哥确实会教人也会做人,但又把持得住自己的肩担之则与心之度衡,只盼他在地方做出些声响,也不辜负山高水长跑去岭南那样荒僻的地界一趟。”慧衡自然也是思念哥哥的,但她知道哥哥此行定然要做出事业,心中的怅惘也多作希冀和翘首,柔声道:“自我记事以来,不管遇事多难哥哥都从不曾软弱半分,他只是从不表露坚毅,外加待人合度,于是便总让人以为他心性同外表一样温润清雅。其实他内心又何尝不与这位潘司事一样,是刚正笃定之性呢?”曾玄度颔首道:“须知过刚则折,他从来张弛有度,我自是放心。”“不过那个何刺史……我听老师说过,此人也是进士出身,从前在帝京也做过一阵京官,后去到地方好几处,未曾有过错,却也未有功绩,只怕是个稳中求安、宁可不为的,学生此言不怕老师笑话,只恐他耽误哥哥的宏图。”慧衡面露忧色,她自信中看出卓思衡并不太喜欢这个上司,也从曾大人口中得知一些此人故事,只觉得这样一个人只会碍着自己哥哥上显德能下展志才,不如没有的好。曾玄度大笑道:“方才你还说我关心则乱,自己又何尝不是?你哥哥素日与我夸你经史子集无一不晓,怎会不知你哥哥用得是晏子对付齐景公的方法?”《晏子春秋》卓慧衡当然看过,她当即顿悟,眼神明亮许多:“原来如此!晏子佐景公,投其所好,让其肆意逍遥听之任之,于是他大权独揽阔斧施政,成就名相权臣之业!”曾玄度想说以你哥哥的本领能耐,将来如何做不了名相权臣?却又觉此话虽是宏愿得偿,但权力的台阶步履维艰,任重道远,更有诸多凶险,便也微笑不言,就此越过此话。第65章出发之后,行进于安化郡南的惊山盘谷之间,潘广凌始终记得并且未来也会不断回想起出发前那一夜卓思衡对何孟春说过的话。……“但凡通判新官上任,总要去到郡内各县一趟,我虽有心同大人以诗相交,却无奈朝廷俗务在身,还望大人体量。”卓思衡说这话时痛心疾首的表情几乎让人生过半晚酬知己的何大人落下泪来,他感叹道:“云山是少年英才,虽说你我君子之交,不该罔论尊卑,却始终有这身官袍贻误此生啊……你不必难过,一路之上所见所感,皆作诗文且记下来,或来信予我,或归来再叙,你初到郡上,我已将郡令派下给四县官吏,命他们对你务必言听计从,无需担忧有人刁难,若敢,只管来回我!看我怎么收拾这些宵小!”这是潘广凌第一次见何大人大声拍胸脯讲话。而且何大人从来少管地方事务,只是如实报上派下,甚至都少有干涉过问,可他居然给县派下郡令,那自己和卓大人这一路上岂不是不会有半个人敢找麻烦?“那下官就多谢大人照拂了。”“云山啊,这是我为你特设的饯别私宴,无需这样称呼。”“伯澜兄,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卓思衡的称呼转换如此丝滑,神态表情却依旧从容,仿佛和何大人已结识良久兄弟情深,自然而然便有此一呼。“好!来,愚兄敬你一杯!”席间何夫人也出来应客,她谈吐很是爽朗痛快,比她那位不文绉绉不会说话的丈夫要好得多,她见何大人如此看重卓思衡,便要自己府上得力的护卫道中护送,卓思衡谢过但说,本地在何大人治下民风淳朴怡然,自己走最险难的山路入郡都未曾遇贼,此次更不用如此大张旗鼓耗费人力。何大人和何夫人听了受用无比,都赞卓思衡勤俭平和,有淳古吏风。几巡之后,何大人酒还没喝多少,人已经飘了,卓思衡将敬酒一饮而尽,笑道:“其实,小弟此去还有一事相求。”“但讲无妨!”卓思衡举杯相悬,敬道:“我知道伯澜兄兴好游山乐水之事,郡内各处多有墨宝,皆是在景秀天然之处山水融洽之地,此去一路我也想沿途寻兄之脚步,再朝郡外走探,亦步亦趋,探看秀色品略兄之文墨,但又不知究竟哪处可堪一游?哪处有兄长题墨?还望兄长赐教亲劳,替我简要绘制一图,好因就寻之,瞻仰一二。”听了是这理由,何大人当即说了三声好,命人去开郡府库,取出瑾州舆图来,白描红绘,将整个安化郡与周边两郡的地志图画下,于上点了十几个墨点,详细告知卓思衡沿途美景和自己的题刻都在何处,还一一标记,生怕他记不住。潘广凌心中是震撼的。要知道州舆图因涉及军府布防与地要关垒非刺史不得阅,卓思衡的品级看到安化郡舆图倒是足够,要想再看周边却难,眼看卓思衡虽是在极认真地附和何大人的景点介绍,可目光却飞快扫览滑阅整张图,仿佛要将目之所及统统记住一般。然后,到了刺史巡郡真正出发的时候,拿着带何大人亲注的地图,卓思衡带潘广凌走得路却全都绕着上面的题记走,一处也没停留观看。“大人回去还要给何大人交诗词什么的,一眼都不看,如何交差?”潘广凌跟在大步流星的卓思衡身后不禁担忧。谁知卓思衡却只是笑了笑:“我半个月前给家里去信,要我在书院读书的弟弟拿些他和他同窗平日课上写得诗作寄来,大概咱们回去的时候就能拿到,到时候随便改改,换几个字,他山作此山,就当做是本地游览兴作,以何大人的水平是绝对不会发现的。”面对施展瞒天过海之计智多近妖的卓大人,潘广凌一时觉得自己的担忧像个傻子一样。相比自己,身侧卓大人的随从,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男孩就淡定许多,仿佛已经习惯卓思衡这些眼花缭乱的操作,没有半点错愕。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