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坐在他们两个中间,显得十分突兀可怜——当然这是在沈敏尧和曾玄度的感觉,高台左侧亲爵勋门的世子和家长们看过来这边三个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就像十殿阎罗来了三个端坐镇守,哪个都不敢惹,实在让人如坐针毡。沈敏尧时不时用同情和期待的目光看两眼卓思衡,似是希望卓思衡主动一些,联络一下同僚感情,毕竟对面的世家功臣们相互推杯换盏气氛温馨而活跃,而他们近臣这边仿佛丧礼现场般肃穆的氛围确实是有些令人感到窒息了。卓思衡也想活跃,可他和谁活跃呢?高永清?那还是算了,他们俩如今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多说一句话都嫌多,实在没有发挥余地。虞雍?那还是高永清吧……卓思衡第三次接收到沈敏尧眼神暗示后绝望得想。他这半年兢兢业业战无不克,不说为国为民多大牺牲,但至少问心无愧竭尽所能。为什么皇帝要这么报复他安排他坐在这里?究竟是做了什么遭报应的事要受这种煎熬?卓思衡举起酒杯,已经准备好接受命运的制裁,这时,救了他的人是宣仪长公主殿下。“今年岁时炎夏,然而风调雨顺卉木繁荣,正乃天应人和四海清穆之景,臣妹贺皇兄德政广布归怀天下,他日海晏河清定有所期。”长公主一袭华丽红裙与赤金钗环加在一块都比不上她的话语更殊荣夺目,于是自第一级台上起,三台皆立,举酒同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样的盛景,任凭谁坐于天地之间俯首倾听,都多少会有些飘然之感。然而皇帝却仍是谦和道:“若要海晏河清,朕仍须以太祖太宗的德威之志为宏愿,孜孜勤政,更要有贤达良才辅佐、内外廷署同心才是。”言及内廷,皇后起身拜道:“臣妾谨遵圣心,不敢忘费。”内廷代表发言完毕,外廷代表沈敏尧也起身礼道:“臣必躬行圣言,无有相违。”气氛随着皇帝的畅怀的笑声再度高昂,有几位和皇家素来走得极近的亲贵来向皇帝单独敬酒,卓思衡看见了今天被他收拾了一通的周骐的亲爹长庆侯。长庆侯早在宫宴前就私下来找过卓思衡,他千恩万谢表示感谢卓思衡让自己家不成器的儿子实话实说,这才避免一场风波,自己回去一定好好教养,绝不让孩子再陷入此等境地。过于接近还没有开府权势地位尚不明朗的皇子,是这些开国功臣勋贵之后最禁忌的话题与举动,他们当然感谢卓思衡没有张扬此事,又借此肯定他并未站队,否则怎么会没有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于是主动试探后看其态度温和,只是单纯在谋其职,更心中钦佩感激,相互之间也多有美言。没有站队?才怪。卓思衡觉得自己作为命运选择的太子党,早已经被选择好了天平上的砝码。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就算太子不过平平,有他在,也未必就是普普通通的守成之君。更何况,如果权力握在自己手中……卓思衡想到这里,不知怎么,本来清凉的夜风也仿佛忽然躁动起来。他忽然回忆起当年作为解元得赴丰乐楼群星宴,他看着楼间墙上诸多历代名臣名相的豪言壮语却一身轻松全无所负之感。那时他心怀平和无欲无求,在楼间眺望帝京繁华盛景,也无分毫心潮澎湃。但今日,好像一切都已在冥冥之中发生了意料之内的变化。卓思衡在记忆里回头去看,曾经的自己依然清晰,但今昔确已非昨。“听说今日各家猎物颇丰,想来佳肴呈上之时定然满目琳琅。”气氛又恢复冷淡后,沈敏尧实在是坐不住了,决定主动开启话题,他们各人各有一案一座,沈相虽是在自己座位上同曾玄度大人讲话,然而声音却故意放大,令附近的人都能听见并且加入。“是了,不过我们二人不比年轻人,也只能算作今夜来蹭吃蹭喝的。”曾玄度笑道。“不知你们都准备了什么进上?”沈敏尧听完后顺势闲谈询问其余三位。“回沈相,无有。”高永清的回答言简意赅,非常符合他的个性。沈敏尧和曾玄度一点也不奇怪。“彩船的彩头臣已献上。”虞雍的言谈额度仿佛也是有限一般,绝不多加半个字。最后的希望只剩卓思衡了。“下官倒是没去,不过臣弟同亲友伙伴一道猎了只鹿,不知道算不算做我家一份。”卓思衡在这两人之后言笑晏晏的回答就显得十分可爱了。曾玄度欣慰异常,看了眼老同事,沈相也舒张了些紧张疲惫的神情,同卓思衡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今日法会种种,他只说自己错过不少精彩,先问沿途风景,再聊家人亲朋,最后又问道:“前几年竞舟格外精彩,连我这个老骨头看了都忍不住想试试,不知今年如何?”卓思衡心道你得去问虞雍啊,不过作为观众,他还是要点评一下的,于是回答道:“岸滩之上只能远远看个热闹,不过听看过多次的人说,今年似乎较为平淡,胜负也早见分晓。”“隔岸远观终不及亲试下场,是否精彩还要舟上才知。”虞雍忽然开口道。卓思衡不想理他,以为这话是对着沈敏尧说的,可谁知无意看过去,却发现虞雍在看着自己。他和自己说这个干嘛?他又没上船划船怎么知道?虞雍盯着卓思衡半晌,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很是得意的一笑,然而才侧身朝沈敏尧恭敬道:“今年我府上虽胜,却是兵行险着,多亏一员骁勇悍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否则今日虞某便无缘与沈相和曾大学士列坐在此。”卓思衡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虞雍说话就这个样子,他总觉得此人仿佛话里有话,但又想不出竞舟这件事有什么好做文章。于是虞雍倒是和沈敏尧与曾玄度略聊几句,气氛稍有缓和,卓思衡转过头去看高永清,只见自己的这个弟弟低头斟酒,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高永清抬起头目不斜视,轻轻咳嗽了一声。卓思衡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只见自台下正上来一队人马:说是人马也却有夸张,因为不过是一些侍从打扮之人,然而却因人数众多实在引人侧目。他们几乎是每两个人担抬一道佳肴,因为最前的巨大银盘由四人共举,卓思衡直到近前才看到四人之中竟有一人就是越王刘翊!皇子亲自抬着进上的佳肴,众人看清后都略有错愕,待到越王至御席之前,连皇帝看见了都惊异道:“越王,你这是……”“儿臣猎到的猎物太多,人手不够,只好亲自送来。”越王朗声笑道,“再说,儿子给父亲端一盘菜不是该有的孝道么?父皇怎么这样奇怪?定然是儿臣平常粗心,疏忽了父皇,给父皇请罪。”他虽说是请罪,可笑得十分真挚欣喜,听得众人也都是笑了,皇帝更是龙颜大悦道:“你这混小子,书你不爱读,平常三天两头就要往校场跑,朕训斥你,你还振振有词说自己的豪雄之气读书根本用不上,这下倒是用上了?”这番话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反而很是骄傲,“让朕看看究竟你猎到多少好东西,怎么就连人手都忙不过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