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其中一人看见杨仪,忙招呼:“杨先生怎么来此?可是有事?”杨仪已经忘了自己是来找人的:“你们方才所说,什么钦差、俞家的?”那侍从忙道:“先生还不知道?是京城里兵部的一位主事大人奉命前来,他便是姓俞。”“俞……叫什么?”“叫、叫什么我们却不知道,”那侍从为难:“但方才听里头说,是大名鼎鼎的京城俞家的人,说他们家出过一个宰辅的……”杨仪没敢再细打听,她也没勇气再听下去了。侍从们好像还跟她说了什么,杨仪只顾转身往回走。她沿着精舍的院墙慢慢往后,甬道是青石铺成,有的长了青苔,才下过雨,滑溜溜的,她尽量小心,却还是深一脚浅一脚似的,好像不知哪一块没走好,便会直接摔下去。正走着,冷不防肩头被人轻轻地一敲。杨仪转头,见身侧无人,薛放的脑袋却从另一侧探了出来:“你去哪儿了?”她吁了口气:“旅帅。”薛放走到她跟前,嗅到她身上新鲜的胰皂的气息,跟些许似有若无的兰香桂气。他嗅了嗅,怀疑她的衣裳上用什么花香熏过:“我才又去看了戚峰,他身上的伤才好些,又淋雨,被我臭骂一顿。”杨仪听了这个,才回神:“对了,我也得去给戚队正再看一看。”“不用了,他好着呢,还在照料那个佩佩……”薛放一笑拉住她:“何况你也才淋了雨,别着急走来跑去……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哪儿了?”杨仪回答:“本来想去找狄将军的侍从问几句话,将军在忙,我便回来了。”薛放陪着她往回走:“哦,记得你先前说什么京内的消息么?原来是京内来了钦差,据说来头不小,是俞家的人,只怕有狄老头子头疼的地方呢。”杨仪低头不语。薛放打量着她,解释:“你大概不清楚这俞家,他们家累世在朝,代代都有三品以上的官儿,你说他们家的人得有多少心眼儿?所以我说狄闻一定会头疼,毕竟就算俞家的一条狗来了,也不能小觑。”他说着说着,觉着有趣,便笑道:“万一他们家的狗也能倚马千言呢?总之,大概比你的豆子要厉害。”十七郎正自顾自说着,就听一声咳嗽从旁边角门处传来。薛放抬头,却见一名身着青缎绸文官常服、头戴乌纱折上巾、脚踏黑纱宫靴的青年走了出来,面如冠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乍一照面,薛放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盯着俞星臣:“你咳嗽什么?”俞星臣道:“我只是觉着薛十七郎言谈风趣的很,不过……我们家的狗并没有倚马千言的本事,倒是让您失望了。”薛放轻轻地嗤了声:“我只是说笑,还当真去失望么?我可没那个闲工夫,你这解释倒也多此一举。”俞星臣的目光轻转,看向他身旁的杨仪:“这位,大概就是……京城太医杨家的……”杨仪直直地看着俞星臣。在听侍卫们说俞家有人来见狄闻后,她便知道就是俞星臣。如果说当初意识到薛放的身份,对她而言如跟一头猛虎狭路相逢的话,那现在面对俞星臣,就是面对阎罗。是,在她心中,俞星臣是比鬼还可怕的人。先前杨仪之所以那么担心薛放会被杨甯玩弄于股掌之中,并非因为她多管闲事或者乐于助人,主要是,她自己便体会过被人背叛跟玩弄的滋味。没有什么比玩弄人心更卑鄙的事情,没有比把别人一片真心跟真情在脚下践踏更可耻的事情。俞星臣干了,杨仪深恨的事,他都干了。之所以选择在回到杨家之前逃离,说她怯懦也好,想开也罢,她总是不想再叫自己回到那个烂泥潭。她没有那种想要去毁天灭地报复所有的勇气,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配角,因此宁肯远离和尽量遗忘。杨仪根本没想过假如有朝一日遇到俞星臣,她会如何。因为她不敢想。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她怕自己会疯了。俞星臣给她的伤害,不止是对她一个人,还有……她最不可言说的——杨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在看见俞星臣的时候几乎给她一种错觉,肚子里的那个、她拼了命才得到的小东西还在。都是他,都是他!把她的真心跟真情践踏成血泥,也顺带戕害了她不惜一切想维护的珍宝,让她再不可得。此时此刻,杨仪的脸白的像是一张纸,眼睛却红彤彤的,像是染了血,从眼角,几乎染到了眼白。俞星臣起初还带着笑,当看见她的神情之时,他觉察出不对。薛放也看出来了:“杨易?”俞星臣听见“杨易”这两个字:“什么……”薛放却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顾垂头望着杨仪,他伸手在杨仪的眼前晃了晃:“杨易,杨先生?”他有点惊慌失措,“这是怎么了?”俞星臣的目光飞快扫了眼薛放,又看向了杨仪。以俞大人的洞察力,他似乎能看出杨仪眼神之中的那种强烈的憎恶跟痛苦。“杨易!”薛放着急,晃了晃杨仪,又试着去捏她的嘴:“说句话!大白天的中邪了不成,你可别吓我!”薛十七郎的手指毫无章法地在她脸上唇上抓来抓去,又摸她的额头试试烫不烫,就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最蹩脚的大夫,却正拼尽全力地要给病人诊治。“你再不回我话,我就要扇你耳光了!”薛放无奈要挟。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个法子,假如是中邪的人,只要给其狠狠一耳光就能清醒。瞎猫撞到死耗子一样,杨仪被他叫魂似的叫了回来。“旅帅,不要动粗。你知道我不禁打。”她哑声说。手从腹部移开,知道自己就算摸上一千回,也终究是空。薛放肩头一沉:“你真要吓死我!”“你……”俞星臣也开了口,他指了指杨仪脸上:“流血了。”杨仪自己完全感觉不到,薛放却看见了,一丝血渍从她唇角蔓延下来。薛放汗毛倒竖,赶忙凑近细看,才发现她的下唇已经给咬出了几个深深牙印。“你这……”薛十七郎简直无话可说。杨仪却没有在乎,抬手在嘴上轻轻一抹:“不碍事,一点都不疼。”比这更疼千百倍的,她也经历过。薛放在旁看呆了。他一直以为杨仪是弱不禁风,需要被小心维护的“瓷器”,可现在,她嘴角沾红,眼神凛冽,神情冷漠,这还是他认识的“杨易”吗?俞星臣竟有些耐不住了,他笑的不太自然:“先生……名字是,杨……”“易。”杨仪半垂着眼皮,极冷淡的:“‘长安居,大不易’,之‘易’。”“哦……”俞星臣仿佛了然又像是轻叹:“杨易先生,您是太医杨家的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