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黑夜就此与别的黑和别的夜对立,就此被分割,仿佛成为了看得见的一部分。春天到来,尹公馆的花树绽放,院里香气弥漫。一棵树,也不知是什么树,花开得很香,树边还有一张长凳,枯云不再爱那架秋千了,移情别恋,喜欢上了这个位置。有花开,就有花落,花朵脆弱,经不起打扰,春风一吹,便从枝头坠落。枯云常带着几朵花回进室内,他不自知,只好由尹醉桥一一替他摘除去。“什么颜色的?”枯云会问。“白色。”尹醉桥说,“也有粉的。”“什么树?”尹醉桥一顿,他将一朵花摊放在手心里端详,枯云扯扯他衣袖:“什么树?”尹醉桥淡淡:“不是桂花树。”“还种了桂花树?”尹醉桥难得话多:“白桂花树,秋天开花,很香。”“秋天……秋天还很远。”枯云说着,转身往屋里走。他在院里睡得累了,要尹醉桥放一张唱片来听,提提精神头。还是那张爵士唱片,还是那位女歌手,听不懂的语言,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是不是你没能结成婚姻的那位小姐爱听的歌?”枯云问道。“你今天话很多。”尹醉桥倒酒,酒杯,酒瓶碰撞。他坐在枯云对面的单人沙发椅上。“礼尚往来啊,你今天话也不少。”枯云说。尹醉桥啜了口酒,麦香盖过了酒精冲脑门的气味。天气晴好,枯云坐在一片阳光下,衣领里还夹着一朵粉嫩的小花。他的头发些微反光,很亮。“医院里,医生说,不打麻药,要是能熬到唱片播完,我就能重新走路。”尹醉桥拿起酒杯,枯云的样子映在了玻璃杯子上,变得狭窄,瘦长,像一道很粗的线,“你应该和你朋友走。”下一首歌,节奏变快,管乐嘈杂。“那个人是我师兄,拜师学艺的师兄。”枯云说。尹醉桥喝酒,枯云玩手,唱片戛然而止,枯云问尹醉桥:“你长什么样子?”尹醉桥斜着眼睛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枯云伸出手:“你长什么样?”他的手指细长,在空中张开,抓住一把空气,又松开,掠过一把空气。阳光透进来,这十根手指的长影落在地上,好似十棵小树,双木成林,十棵树,那就是一片林了。尹醉桥吃力地站起来,他拄着拐杖走到枯云面前,枯云的手最先碰到的是他的手杖。“看不出来你是个木头人。”枯云说。尹醉桥稍弯下腰,但枯云摸到的还仅是他的手。他是五根手指,五根在他脸上流连,为他纾解情欲的手指。接着,枯云才摸到尹醉桥的脸。只一下,只摸到他的下巴一下,枯云忽然缩回了手。他低语:“嗯,你长这样,是这样的。”尹醉桥直起身,目光很冷,他道:“我和黎宝山长得很不像。”枯云不响,尹醉桥漠然地走开了。——尹鹤归国了,从非洲给枯云带了份礼物。这天下午,他亲自送礼物上门。礼物是一面皮鼓,他打鼓给枯云听,节奏感强烈,是他向来喜欢的热闹气氛。“杨妙伦呢?没和你一起过来?”枯云问道。尹鹤笑着,拍了两下皮鼓的边缘,说:“她忙。”“昨天她还打电话过来了,确实很忙的样子。”枯云说,“不过她听上去很高兴。”尹鹤不接话茬,说起别的事。他在非洲可没少遭罪,据他自己说晒成个黑煤球,脖子后头还晒伤了,至今未痊愈。但也增长了许多见闻,误入了食人族部落,在大河上漂流,生吃芭蕉芯,偶遇野象,凡此种种,他要放开了说能说上一整年。枯云见缝插针地问他杨妙伦的事,说:“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尹鹤还在漫天胡讲什么和老鹰一样大的蝙蝠,三十个人都抱不住的香樟木,枯云拔高声调,又问了遍,尹鹤方才讪讪地回说:“结婚是大事。”“不是大事,我也不会问。”“哈哈,枯少爷怕我逃婚吗?”枯云说:“你不想结,为什么要求婚?”“呀,你哪里看出我不想结婚的?成家立业是肯定要的,还要开枝散叶。”尹鹤油嘴滑舌,还打趣说,“我不求婚,你就再看不到杨妙伦这个人了。”“我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喏,不是这个意思,是说……”尹鹤停顿下来,枯云接道:“你怕她自杀吗?”“怕啊。”“那你是在乎她的。”枯云并不确定,说得很迟疑。尹鹤别过头,手搭在膝盖上,拿起茶几上的香烟和火柴,给自己点烟。他脸上不再有笑容,远远望着窗外。他说:“怕她死掉,造成上海滩还有中国电影界的损失。”枯云的矛头对准了他:“你是怕影迷半夜砸开你家大门,把你拖出去生吞活剥了吧。”这次他的口吻是很确定的。尹鹤放声笑了,神情却很木讷,说:“我不会逃婚的,枯少爷你放心。”枯云说:“你们尹家的人是不是都没有爱过。”尹鹤指着他,说他聪明,他眼角梢甩到客厅墙壁上尹老爷子的画像上,他幽然看着,说道:“我父亲有五个老婆,子女灵魂中能用来爱的份额全部都被他消费掉了。”枯云不响,尹鹤紧接着说:“快乐就好。”他还说出了玛莉亚的至理名言:“快乐稍纵即逝,快乐时就尽情享受。”“你爱她吗?”枯云问,尹鹤抓抓眉心,挑起眉毛:“谁?”“快乐的人。”两人打着哑谜,尹鹤会心一笑,似是猜到,遂说:“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我爱她的纯真烂漫,我也爱我的两个妹妹,和她一样,都是可爱的女孩子。”言罢,他一扬手,问枯云:“怎么总说我的事,不说我了,说说你吧。”枯云自认没什么好讲,尹鹤不如此认为,他道:“你打算一直住在尹公馆?”枯云不响,尹鹤抽烟,微笑着看他:“我大哥是很有趣的一个人。”“他喜欢硬撑。医生说他以后再不能走路,他就硬撑,死也不打麻药,硬撑成了个瘸子,他痛,不吃一点止痛药,我们都以为他会投靠鸦片,没人会怪他,手术之后他痛晕过很多次,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全靠自己撑下来,熬下来,我要是他,一口牙肯定早就咬碎。”“不是讲我吗?怎么开始讲他?”枯云眼皮动动,眼眶里不怎么舒服,抬手揉了揉。尹鹤不管他的抗议,还在说尹醉桥:“大哥从前不叫这个名字,腿坏了之后,父亲找人给他算过,说名字里要有水有木方能逆水行舟,克服万难。”“那原先叫什么?”“霄,九重云霄的霄,我们家都是单名,大哥之后,就都是动物了,蛇虫鼠蚁。”尹鹤自我调侃,“算命师说霄这个字太轻,大哥命硬,名字太轻镇不住人,也要出事的,所以腿才会坏,不然……”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