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春生直起腰,先前脸上的不正经之色皆已消除,严肃地看着我道:“陆雪盛先生,你可否也为我解释一下,你是如何从北平的东华女子中学校长,变成了今日的圣西德校长?”我扔下手中的档案,撑在桌上长久地审视着他;他也仰起头看我,眼中是和我相同的审视目光。许久,我扶着额头在书案后坐下来,见他丝毫没有先一步开口的意思,只得深吸一口气,有些颓然地回忆起了往事。“还记得当年我们部那个擅于窃取密讯的技术员么?”见廖春生点头,我便接着道,“当时的技术员很是信任我,大会结束之后便将原本要交予委员长的一张日式远程枪械的图纸给了我,说是很重要的物件;退.党后我并未将它上交,而是带着它和宋方觉一道回了京师。”“可这和你此时在这里跟洋人办学校有甚么关系?”廖春生皱眉道。“关系就在这张图纸上。”我翻开档案的扉页,将一张折叠起的纸张展开,平铺在廖春生面前,接着说道,“你们乘着飞机离去之后,我和戏子从京师南下逃离,却是没料到会碰上灾荒和土匪,幸得他人救助,寻到了一个村庄住下。那时我早已决心脱离革命,心神却总是不宁,恰巧遇到一个擅于说教的洋人传教士,便被他蛊惑着祈祷,说出了自己的所有过往和罪孽,当然也包括这张图纸。”“那时我只不过顺带提了一句,可那传教士却焦急得很,不停地问我索要它。那张图纸早被我丢到了东交民巷的某个角落,于是便敷衍着没有应他。然后他就借着主的指引之名,将我和戏子骗到南京,与这里的洋人老校长联合起来逼迫我将它画出,半是邀请半是软禁地关在了城里。”“主的指引……”廖春生低低地笑了起来,“学程老弟,亏你还是喝着新时代墨水长大的科学青年,居然还信甚么主!”“我也不知……”提到那些日子的经历,我便对自己痛恨至极。那名为贾斯兰的假传教士,不过是借着我死里逃生之后的心间缝隙,灵巧地趁虚而入,和他的主一起欺瞒我罢了。“懂了吗?我借着记性差的名头一拖再拖,这张图纸完成之日,就是我梁学程殒命之时。”我在那张描绘得十分精细的半成品上狠狠戳着,沉着脸道,“换句话说,只要我一日不完成它,便可这么悠闲地继续过下去,直到耗光那些洋人的耐性。”说罢自嘲一笑:“已经六年了,我没想到这些洋人的耐性居然如此之好。”廖春生饮着手中沏好的香茶,在袅袅升起的热汽中抬起头,比以往更加幽深的眼睛盯着我道;“学程老弟,你可想过为何他们要这一张普通的枪械图纸?”“想过,可却是想不通。”我一把摔了那图纸,冷声道,“没有丝毫特色,批量生产就能获得的简单枪械,到底为何要因此囚我?”廖春生放下茶杯,将我摔下的图纸拿到面前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笑道:“学程老弟,你还是太天真了些。”他示意我低头去看,指着枪膛上端一个环形的凸起道:“你看它,真的仅仅只是枪械这么简单?”我愣住了。“有暗下的消息称,日本的细菌部队已在大东北建立,他们除却枪支弹药外,还研究生化武器。”廖春生看了一眼紧闭着的门,压低声音道,“知道那东西么?只消打开几个罐子,一个城的人都会死于它的毒气下。”不待我反应,他便使出指甲在图纸上一划,按在那只小环上道:“而这种枪,本身无甚威力,只是一把钥匙而已。”“钥匙?”“就是这镶在膛外的环。”廖春生接着道,“他们的计划在大会召开之前就已经秘密施行了。为了防止毒气泄漏,日本方面用的都是特质的罐子,钥匙的构造也十分复杂,便将它用枪状的外形伪装了起来。这图纸上的枪械,实际上就是开启毒气罐的钥匙,特务连前去窃取的正是它,而高层的人皆不知道它究竟被技术员交到了谁手里,这也是当初委员长绝不放过你我性命的一个原因。”我听得脊背阵阵发凉,终于意识到一个关键的地方:“你怎么会知道?”廖春生没有答话,只是站起身,将那花瓷茶壶里温热的茶水倒入我面前的辈子。“好了,我的学程老弟,你也讲了这么久,暂且喝杯茶歇上一歇罢。”当他再次坐下来时,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严肃:“我离开驻守在城外的七十六师,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将你秘密地——杀掉。”我皱起了眉。“……噗。”廖春生紧绷的五官骤然松开,笑得前仰后合,“开个玩笑而已。你我情谊如此之深,我怎会做出这等没有道义的事情!”端正好姿态,他又道:“当年我劝你不得,飞到檀香山后总觉得不太安宁,始终有些担心。在那里,我也与你一样碰到个洋人——只不过我碰到的洋人是好的。他会一门在脸上开刀的技术,我获闻后主动去请求试验,将那张老脸变为了现在的英俊模样。改变脸皮之后,我思来想去,便决定顶着新面目回国,在党内底层一步步走起,总算是在今日当上了副师级干部,也有机会探得些风声。”“当我知道那钥匙图纸的存在时,便有些担心是被你得了;可你和十三春雨都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一通好找,总算是在今年看到你刊登在报刊上的杂诗散文,仔细一辨,便认定那陆雪盛是你,就这么寻来了。”廖春生又为自己续了杯茶,“你说他们日本的学术旅行队为何会来这洋人的学校?那满是陷坑的树林又为何是禁地?原因就是那里埋着许多当年从渡口偷潜到南京的鬼子们遗留下的罐子。而且那个随行的戏子,八成和他们是一路人。”我忽然有些信了。那日杜君英和洋女在教堂边看到的潘金莲,应是真正的人,也就是小凤梨仙;小凤梨仙定是受那些日本人的指使去搬运罐子,扮作鬼戏子的模样也是做吓人之用、掩饰行踪罢了。廖春生越过书案拍拍我的肩,附在我耳边道:“其实那张图纸的内容除了你,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谁?”“梁婉仪。”我一愣,想起那个候在门外的、曾经的未婚妻,眉毛又一次复杂地拧起来。梁婉仪在大学专攻设计、喜欢画画,我也曾给她看过自己收藏的一些物什,她知道图纸的存在应是情理之中,而且凭借她的聪慧,看出它的玄机也并非不可能。“知道你当初和她亲密,我便有些怀疑,只简单地前去试探一下,果然就中了;我若是不娶她,以她的心思和脾性,只要有富贵和名利,就必定会将你这个不太亲密的堂哥和盘托出,你应当好好感谢我才是。”廖春生的声音低了下去,“可以这么讲,我廖春生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全是为了你梁学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