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斓,”他颤声道,“儿子,快醒醒,快醒醒。爹爹来了,爹爹在这里。”文斓轻轻睁开了眼睛,血已经浸透了他肩膀的衣衫,一根破碎的木块从身后插进了他的肩膀中,鲜血汩汩涌出。锦蓉哭道:“静渊,文斓会不会有事?怎么办啊这么多血”七七茫然地在裤腿上擦了擦双手,有两只手指的指甲被剥离了,露出了血肉,但是她不觉得疼,文昌在哭,回过神,她的文昌在哭。她把儿子抱起来,用脸庞蹭了蹭他微凉的小脸。文斓睁开眼睛,用浑浊的目光四处搜寻着,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七七,用仅剩的一点力气,伸出手,指着她,一字一句指控:“她不要我跟着她……她踹我”瞳孔在发散,眼中全没有了神采,可是怨毒,恨意,却在这逐渐消散光芒的眼神里聚合,爆发,像一团烛火,在燃到了尽头之后最后一次的舞动。鲜血从这孩子的嘴里涌了出来,七七毛骨悚然,往后退了一步。“文斓,爹爹带你去看大夫,别怕” 静渊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儿子的脸上。文斓被血呛了呛,连齿缝都变得血红,“不要丢下文斓和妈妈……爹爹……求求你……别抛下我……”“我不会抛下你,不会的。爹爹错了,再不会离开你。”他想拂去儿子脸上的尘土,可是总拂不干净,因为已经和那张小脸上的血凝结在一起,刻在肌肤之中。儿子啊,他垂死的儿子……那小小的身子,那曾经白净俊秀的脸庞泛出了青灰色,沾满了血污静渊迅速转身。“锦蓉,我们走,赶紧送他去医院。”从七七身前走过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就好像她刚才看到他一样,那一眼他忘记了她是谁。她本鼓起勇气朝他迈出了一步,可是,她顿住了脚步,再不敢向前。文昌又冷又饿,被适才的混乱催入了短暂的睡眠,醒来后是异样的兴奋,他哭喊着,小手小脚都在动,她只好紧紧抱着他,安抚他,可是她却不敢发出声音,不敢。她默默看着静渊,虽然他们眼神的交会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以为他要质问她,如同无数次质问她一样,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先是我母亲,然后是我儿子,为什么?”可他没有。他只是看着她,目光里充满着痛苦……竟有一丝盲目的希望。他希望她说什么呢?她也许会和以前一样,说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可她从来没有骗过他,从来没有。即便以往曾对他隐瞒过一些事,但她从来没有骗过他。“对不起。”七七轻声道,泪水盈满了眼眶,“静渊,对不起。”他被这句对不起击垮了,身子晃了一晃。“你家的人知道你在盐店街吗?”他轻声问。七七点了点头。他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他们应该会来找你……一直以来你都想离开我,七七,现在就可以,我放开你,彻底放开你。”他吸了口气,恢复了一丝镇定,将锦蓉轻轻一扯:“走”锦蓉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一切,可此时,她竟然似突然迸发出一点美好的希望来,呜咽着跟着静渊往大门走去。七七呆滞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快步奔上前,跟在他们后面。盐店街上弥漫着一股黑烟,像乌云陡然下降,停在残破的一列列屋顶之上,末日般可怖。青石板路被炸得凹凸不平,仅剩的一些人在码头的防空洞躲避了许久,趁着短暂的宁静,不断往郊外跑去。林家外的栗子树树叶泛着焦糊味儿,一片滚烫的、还燃烧着的树叶落到七七的脸上,像一只火蝴蝶张开翅膀,挑衅似的灼伤了她。她跑到静渊的身后,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可他的肌肉很僵硬,充满排斥,像要反弹掉她的力量一样,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一停。其实她只是想说,求你,把文昌带走,我不放心他跟着我,你带着他离开,求你。可她却说不出口,她看到他怀中的文斓,正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质问似的看着自己。静渊回了一次头,他们的目光交融,彼此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她知道,他也知道,因而才痛苦,清醒的痛苦,是那种明知道身体的一部分即将残缺,还要眼睁睁看着利刃劈下,亲眼看着剥离的那种痛苦。人生中最无望的事,是他们心中的那份微弱的力量,那代表着光明和希望的力量,总挣不脱这命运和那沉重的肉身。他眼中有闪烁的泪意,“十年前,我不该娶你的。”她流下泪来。这么久,她从未想过要在他面前哭。她发过誓,自佛堂那日后就发誓,即便死也不要在他面前哭。可她哭了。但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央求他吗?跟他说她现在其实很害怕吗?她只是流着泪,一边忙乱地安抚着儿子,一边死死跟在他们后面。可静渊却连头也没回,抱着文斓越走越快,她想追上,直到被路上的坑洼绊住,差一点跌倒在地。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恍如一道惊雷,照亮连接时空的桥梁,在这一刻,她忽然顿悟。曾几何时,有那么多的哀愁和喜悦、温暖与悲伤,都想交付于这个男人,可不能了,早已经不能了。还不明白吗?孟至衡,一切都已经注定于是她停下。车停在码头,静渊将儿子轻轻放在汽车的后座上,男孩已经昏了过去,那根木头还插在他肩上,他不敢拔下它。“别蹭着他。”静渊让锦蓉坐到后面,轻声嘱咐。然后他下车,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老陈已经把车发动。终是不忍心,他转身,打算叫她过来和锦蓉坐在一起,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放弃的,并没有跟上来。远远地,她站在通往平桥的那斜坡上,抱着文昌,衣襟被风吹得缓缓飞动,僵直地站着,身后是黑烟缭绕的盐店街,她怔怔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往回走,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想呼唤她,可就似身处梦魇,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无法发出声音。儿子在昏迷中轻轻呻吟着,而她,消失在他的视线。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可是结束了,对于他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早该结束。“老陈,快开车”他上车,关上了车门。紫云山的防御工事里建了医疗站,汽车行在盘山公路上,茫然地跟着拥挤的板车、货车、架子车,转弯,前行,后退,再前行。静渊的眼睛不听指挥地寻找着,尽管他也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寻找着谁。越是行进,越是不安。他竟没有看到一个孟家的人。文斓终于被送到了医疗站,在紫云山的防御工事中,医疗站的位置是最安全的,在两座山的罅隙之中建起的四个木质大棚,伤员实在太多,静渊和锦蓉刚刚安顿好儿子,就被医护人员赶到了外头。警报又响起来了,人们吵嚷着,尖叫着,涌入不远处的防空洞,静渊是最后进入防空洞的人,回头的瞬间,看到对面的天空,一排飞机,像苍鹰被风振动了翅膀,要抖出一番傲然的姿态,同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再向上一扬,扬起的同时,落下一个接一个的炮弹,盐场高高的天车井架在斜斜倒塌,因为距离太远,看起来就似折断一根树枝一样毫不费力,在烟尘升腾的同时,烈焰在燃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