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只好在灵龛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本该和整个屋子的风格格格不入的地方,被苏晏调停得很好,反而显得又温馨又肃穆。灵龛上供着厉建国的母亲和外公。正微笑地看着他。厉建国想起外公把他抱在怀里,教为人要善良克制,端方守正。想起母亲在临终前,抓着他的手,殷殷地说:千万不要学你爸爸,不要变成你爸爸那样的人。——然而他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对世界上最喜欢自己的人,犯下了难以洗脱的罪。怎么办呢?他想。强迫、施暴、造成伤害、叫医生、忏悔……这不是和厉苛对待凌叔的流程一模一样吗?这可怎么办呢?外公。我并没有长成一个善良和端方的人。妈妈。我长成了和爸爸一样的人了。他捂住脸,不敢面对照片里的外祖父和母亲。却恰恰地看到灵龛上排列一个一个替换下来的护身符,还有那个结拜的时候给苏晏的玉佩——自从苏晏把玉佩还了他,他自己便也不再配了,又没时间拿回庙里去,就权且镇在灵龛前。现在看到,真像一个冰冷的讥讽。他想到那一天,背着苏晏慢慢地往山上走。苏晏再轻也是一整个人,久了并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走着走着出很多汗。前襟和后背都打湿了。但那时候他的腿并不发抖。没想过辛苦。他拉着苏晏。跪在佛前,对天地许诺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心里心里充满了少年的决然和勇气,严密的,沉甸甸的,充实的。那时候的他心想,要守护身边这个人一辈子。不,不是那个时候。从更早的时候,他就为苏晏防备着周围的危险——苏晏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柔软,厉建国总是担心他被骗,被欺负,被……苏晏年纪比同年级的人小,又白又嫩,像一块可口的奶豆腐,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男女莫辨的美丽,是非常惹人的。苏晏并不知道自己的魅力有多大。厉建国知道三不五时就要给苏晏宣讲未成年人自我保护。苏晏说他在这件事上像一个老头子。他没有告诉苏晏,从小到大,就为这件事,他究竟和多少人打过架。十年前的自己,如果知道有人对苏晏下这样的黑手,哪怕死也要把对方拖下地狱。然而现在,却是自己亲手对苏晏犯了这样的罪。这可怎么办呢。我花了整整十年,长成了少年时自己最不齿的那种成年人。这可怎么办。他伏下身,发出一声受伤的野兽般的低嚎,用力地咬住手腕。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后来医生忙完了。主治来安慰他,说并没有什么大事,都是皮外伤,加上过度劳累和饮食不调。伤口都包扎好上过药了。只要休息就好了。厉建国一一记下医嘱。不放心,留了个医生在客房。顺手推开门想去看看,走进一步才想起苏晏现在怕他,赶紧退出来。却已经被发现了——他抽了烟,身上的味道没散尽,苏晏那么敏锐,怎么可能察觉不到。“阿国哥哥。”苏晏叫。厉建国没脸见他,胡乱应着:“我在。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苏晏叫得更急:“厉爸爸,厉爸爸!”厉建国这才发现他没有醒——被梦魇住了,眉头锁得很紧,身体不安地在被子里动来动去。厉建国以为自己吓到他,赶紧往外退,几乎是落荒而逃。却听苏晏在背后哭起来:“厉爸爸,别走,别抛下我,不要丢掉我,呜……”厉建国赶紧扑过去,接住苏晏向空中虚抓的手:“晏晏别怕,我在呢,我在呢。”他低下头,把苏晏的手收在掌心里,低头轻吻那被纱布包裹的指尖,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他说:晏晏别怕,我在这里呢。说着慢慢地靠过去。快凑到身边时,苏晏却又颤颤地缩起来。这就很折腾了。他一离开,苏晏就害怕得直哭。可靠得太近,苏晏又吓得抖。后来没办法,只好叫人临时搞了张行军床来,摆在苏晏床边约莫半米的地方,伸长胳膊虚虚地拉着苏晏的手,一面唱小时候那些走调的摇篮曲,苏晏才一点一点地安定下来,松开眉头,许久,终于渐渐地睡熟了。于是第二天早上苏晏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半米之外厉建国皱着眉头的脸。苏晏吓一跳。心想他怎么用飘的,这是什么骚操作?定睛一看,才发现,厉建国是蜷在行军床上。那床又短又窄。厉建国个子高,人又壮,把小小的床盖了个结结实实,却还要有小半截腿悬空在外。那姿势不可谓不别扭。难怪他脸都皱起来,抿着唇角,眉头深锁,眉间那倒竖纹像刀刻一般,眼底两块鲜明的青黑。苏晏其实还是生气,也害怕:毕竟昨天厉建国的暴行还历历在目,身上哪儿哪儿都疼,还做噩梦,一会是厉建国压着他下死劲儿往里捅,不管他怎么哭着求饶都不听;一会是厉建国甩下他扭头就走,决绝冷漠,还说他脏……梦境交替往复,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又睡不过去……憋一肚子火,又委屈,又伤心。被医生摁着往身上插管子的时候,半昏半醒之间,还愤愤地想,以后再也不要理厉建国了;最少也要作天作地吵上三个月。可看厉建国这样,立刻就不忍心了。厉建国的手扣着他的,抻得很长,显见得是不舍得他手落在床外面不舒服,结果手臂上压得印子很深,青筋都爆出来……苏晏一边嫌弃偏就注意到这些细节还偏狠不下心的自己,一边对自己说苏晏你完蛋了这辈子就栽这里了,一边蹑手蹑脚地想把自己的手挣出来,把厉建国的手偷偷放回去。然而厉建国手看上去扣得松,却是一个死扣,只稍微动一下厉建国就睁开眼:“你醒了?睡得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声音又低又哑,像隔着一层磨砂。苏晏心想我睡得一点不好,全身上下没有哪里舒服。可开口却说:“还好,没什么事。”厉建国捏了捏他的指尖:“嘴硬。你昨天做梦都哭呢。”“知道你还问。”苏晏脱口而出。厉建国一滞,苏晏马上后悔不该把话说重了:“那个……有点,吓到,其他就还好……”饶这么着还担心厉建国想多,赶紧岔开话题,“你干嘛睡在那里。”厉建国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吞吞吐吐。“不从来都一起睡的吗?”厉建国更说不出话。苏晏难得见他这样支支吾吾,觉得新奇,便眨眼笑:“这算什么?割席断义呀?”——这只是随口玩笑,不想厉建国针扎了屁股一样跳起来:“不是!晏晏!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