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水银镜、玻璃碗、眼镜、铅笔……什么都没有。姜握坐了片刻,取过纸笔,准备给陛下写信报平安。研墨的时候,她不由在想——这数十年来,在亲近之人面前,她是越来越做自己的。譬如陛下,师父、崔朝、文成……他们对她,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判断。有的与她挑明,有的则是心照不宣。但这些年来,唯有在陶姑姑面前,她是特别注意去做姜沃的。可是……姑姑真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吗?姜握很快知道了这个答案。*陶枳果然如医女所说,每日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姜握为了不错过姑姑醒来的时候,就一直在陶枳的屋内守着。而等待姑姑醒的时光,姜握除了给陛下写信,就是整理陶枳的书册、信函等物。在整理的过程中,她便发现,近些年陶枳收到的信,有不少来自一个叫做‘尹念’的名字。从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姜握就很在意。尹,姜沃母亲的姓氏。姜握自没有去翻信的内容,她也不用去看了。因她在一份信封上,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印纹——她从前用过几年的印纹,宫正司正七品典正的印纹。*正月底的清晨。现任宫正司胡宫正奉命来见大司徒。胡宫正今年才不过三十岁,毕竟如今长安皇城的掖庭内,又无圣驾无甚大事。女官都颇为年轻。她有些惶恐站在宫正司正堂:“这位尹典正……”姜握提出要见一见这位尹典正后,却见眼前的胡宫正有些犹豫,似乎有什么不便的难言之隐。“怎么?”姜握其实用的是寻常语气,然而却忘了,自己也做了多年宰相,如陛下一般,亦是不怒自威。这话一出,眼前这位宫正吓得,冬日里额头上都冒出大颗的汗珠来。她也顾不得回话合不合适了,很快道:“大司徒要召见,自该令她来见,但这位尹典正,她不是选入宫的宫女,而是卫国夫人收养的孤女带进宫来的——她,她是哑女不会讲话。”卫国夫人非要给一个七品女官,她们没法子。可这人如何能来见宰相回话呢?胡宫正说完后,就见大司徒似是怔了,半晌后才摆手,也没说见还是不见。她只好忐忑退下。胡宫正七上八下走出门良久,才忽然想起,她之前听宫中老人说过,大司徒年幼时为卫国夫人收养,起初……就是口不能言的。*姜握从清晨时分坐到冬日的天光大亮,这才起身去陶姑姑屋里。尹。念。不会说话的女孩子,从前长孙皇后留下来的七品典正官位……不管是她行事越来越出格的近些年,还是更早时候——总之,姑姑,她是知道的。在来见姑姑前,姜握本来想了很多话。然而在陶枳一见她神色就关切问道:“怎么了?看着怎么受了委屈似的?”后,姜握就把别的话都忘记了。她走过去,伏在陶枳榻旁,未语泪先流。“姑姑,我不是故意的。”姜握觉得,代替旁人活下来的她似乎是不该哭的,但她依旧泪不能止,哽咽至不能再言。陶枳怔了怔,然后就明白了。她温和的抚着伏在榻旁孩子的发丝道:“我知道。”“这怎么能怪你。”这些年,陶枳与圣神皇帝,当然不会就此事交流,但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直觉:之前她过的日子,比在这里要好吧。既然说到了这里,陶枳反而更无所牵挂了,她温声道:“她也好,你也好,当今陛下也好,都是我心疼过的孩子。”是一样的。她照看了旧友的女儿六年。但她也照看了‘姜沃’之后的几十年,看着她长大。只是有一桩心事,她本放不下,又不忍问。如今倒是可以问出来了——陶枳想到不愿意离开长安的自己,最后搬回掖庭的自己。这里就是她的家。时人最看重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陶枳眼中都是担忧和关切:“好孩子,那你将来……”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姜握的脸庞,手指如同干枯的树叶。陶枳凝视着她照看多年的孩子,认真问道:“你将来回哪里去呢?”姜握被问住了。*不知怎的,这一刻浮现在姜握脑海中的,是她从前完全不愿、不忍回顾的一段记忆。此时倏尔出现在脑海里,却十分清晰。是她前世临死之前,妈妈在她耳畔的温柔低语:“好孩子,别怕,以后就再也不疼了。”“你放心,妈妈会好好的。”是怕她走的不能安心。回忆似乎很长,实在只有一瞬。姜握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似乎说的是铁一般的实事。她攥着陶姑姑的手,轻声道:“姑姑不用担心。”“我回家去。”陶枳目光中的担忧渐渐散去,有种空山雨后的安静,亦是回光返照的神采:“那就好。”她再无甚可担忧。“阿尹,薛则,还有从璧……她们都等了我很久了。”“我也终于要去见皇后了。”漫长的,近五十年的光阴后,她终于要去见长孙皇后了。陶枳看了看外面长安的朝阳。是冬日里难得极为晴好的一天。太阳金灿灿的让人昏昏欲睡。她闭上眼睡着了。**直到攥住的手失去了温度,姜握才茫茫然站起身来。这几日,宫正司陶枳的院外,其实一直有亲卫轮流值守。今日当值的恰是聂雨点。她见大司徒似一抹游魂一样缓慢走出卫国夫人的屋子,下意识就要往院内走。然而却被旁边的人拦住。聂雨点不由转头轻声疑惑道:“崔正卿?”大司徒这般情态……必然是,卫国夫人已经走了。崔朝神色寂然伤感。他自然也明白。“再等一等。”不要现在进去。不要现在去提醒她该按部就班的,为故去的亲人换寿衣、装裹、挂白幡、入殓……就再等一等,再给她一点时间。*姜握走到院中,停在杏树下。数十年前,她在这里接过了学着宫规竹牍,接受了来到这里做太极宫女官的新的一世,然后她遇到了武姐姐。她还记得,那一年春意极旺,太极宫中树木俱是青润叠翠。金色的日光透过院中杏树的叶隙投下来,像是一枚枚金色的杏子。她站在树下等姑姑出门的时候,用手去接这些杏子般的光点。而今冬日正寒,枯枝无叶。她仰头看去,见这株杏树比当年又高了许多。从前姑姑告诉她,这杏树是隋初建立太极宫就有了。也就是说,她来的那一年,这杏树已然五十岁有余。那么,如此算来,至今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