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恰已百岁。树犹如此。***洛阳蓬莱殿。皇帝久久凝视一道飞表奏事。严承财入内后,很快又奉命出来,带着蓬莱殿的一众宦官宫人,开始撤年节下各色鲜艳装饰并金玉富丽之物。在撤去一盏琉璃灯之时,严承财亦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拭了回泪。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大司徒的情形。在那一日前,宫正司的陶宫正曾经将他请了去,给他塞了个荷包。陶宫正语气中带了些不自知的担忧道:“姜典正是第一回 出门当差,若有什么疏忽,严掖庭丞多帮着周全照看一二。”严承财收了银钱,一口应下来。毫不夸张的说,他这一世的前程富贵,都是从那一日而来。*而这一日,诸宰相亦奉召至蓬莱殿。只听圣神皇帝道:“二月亲耕亲蚕礼后,朕欲巡西京长安。”“诸卿佐皇储监国。”!第351章 终南观星(告别章)神都皇城。严承财接过两封飞表奏事送至御前时,皇帝正在临窗遥想长安丧仪事。她知从前姜握也并非没有经过师友故去,但袁仙师仙逝时是暂瞒了姜握,姜握只来得及去了一年后的祭礼。而其余的丧仪,姜握也只去拜祭之人,这是她第一回 作为晚辈自行一一安排料理丧仪。临丧哭送、告哀亲友,再有吊丧、行奠、起灵、路祭……圣神皇帝想到在姜握离开洛阳前,她提前交给崔朝的另一道谕令,才稍稍放心一点:亦令长安礼部、太常官员随侍大司徒为卫国夫人治丧,一应所费皆出官中。闻得严承财叩门之声,皇帝转身,取过两封飞表奏事来看。她先拆的自然是姜握的。这是一封《告哀亲友书》。皇帝细细看了三遍,心生担忧:倒不是这封书信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就是一份按规制文体写成的告哀书,只是简短了些。她便再去拆崔朝的飞表奏事。扯去外面的固封的红签,皇帝取出了厚度颇丰的一份奏事。自打到了长安,崔朝的奏事,便一封比一封厚起来。是一种让皇帝每次看前,都有点心惊的厚度。生怕是有什么大事,才让他写如此多页奏事。皇帝先一目十行扫过去,找到了与告哀书相关的事儿——“……与陛下书信告哀,然笔墨断续泪湿损纸,数十封皆不能成……夜披衣而坐于灵前,因日未进水米,泪稍得消减,终成一书遥寄陛下……”皇帝不忍再回看那封简短的告哀书。又顿时生出些迁怒崔朝之意,有花费时间写这些的功夫,怎不能劝一劝她略进食水?叫你去,难道是做书令官,只在旁做记载之职吗?一时倒是忘了自己是如何要求‘事无巨细皆入奏报’,又是如何提点他‘用心’多写奏报的。皇帝先把奏事放下,亲手换了一炉新的香,静了静心。这才把崔朝的奏事,从头到尾看过。*“会弹筝的宫人?”严承财得此圣命后,起初还有点讶然。哀期不听奏乐,这别说在朝堂上,哪怕民间也是如此。陛下敬重卫国夫人之心,严承财都看在眼里,不但殿中撤去金玉之物,陛下连膳食都去荤腥减肴制。这会子怎么会忽然召乐人。然而听过陛下下一句吩咐,严承财就明白过来,连忙去选人——陛下点名要会抚筝和魏文帝《短歌行》的宫人。哪怕与皇帝有旧日的渊源,但严公公能在御前待久了待住了,也不只是认字,更懂不少典故礼制:魏文帝的《短歌行》,正是当年魏武帝曹操过世后,他文制此辞,抚筝和歌,以做祭奠。是一首哀乐。陛下忽要听此乐……严承财猜想:莫不是,大司徒将此曲选做了卫国夫人的挽歌?何为挽歌?是为丧歌,是为哭不能胜哀,故以歌哀之。时丧仪之上,挽歌之风盛行,尤其是朝堂官员丧仪。《丧仪制》甚至格外规定过级别:“三品以上,方许挽歌六行三十六人;五品以上挽歌四行十有六人……”[1]一般挽歌,都是有固定曲调的。但也可自选伤切者,令挽士歌之,想来大司徒是自行选了魏文帝曹丕的《短歌行》。*蓬莱宫。皇帝自斟了一杯酒,但并不是为了自饮。庭院中,奉命而来抚筝清歌的乐人,声音清澈而哀绵。“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皇帝将酒倾在院中杏树之下。蓬莱宫中所植花木,多与旧年有关,譬如曾经宫正司的杏树,譬如她们曾青梅煮酒的青梅树……再如鹤喜停留的池塘水泽,荷叶莲花。冬日天寒,而蓬莱宫除了熏笼火盆,更有地炉,故地气颇暖。便多有仙鹤飞停至此。圣神皇帝手持空杯,目光落在带着小鹤飞来,停在地炉旁惬意剔翎的仙鹤身上。乐人的挽歌之声未停。“……翩翩飞鸟,挟子巢枝。我独孤茕,怀此百离。”*皇帝将酒杯交给宫人,取过一碟小鱼干来喂幼鹤。严承财递鱼干的时候还在想,说起来,这可是蓬莱宫如今唯一的荤菜了。皇帝取鱼喂鹤的手忽然顿住。很快,没有什么耐性的小鹤开始自食其力,伸长了脖子去啄皇帝手里的碟子。圣神皇帝皆无所觉。她只是静静听着筝乐。她既雅好诗文,饱览群书,自早知魏文帝这首《短歌行》,然此时做挽乐听来,思及长安之人,实令她怆然而欲泪下。乐人歌曰——“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长安。“嗟我白发,生一何早。”马车之上,李淳风望着眼前的弟子,亦不免想起卫国夫人丧仪上的挽歌。不过数日间,她鬓边那一缕银白之色,便如冬日飞雪覆山茶,日渐而增。时已二月,时气略暖。天子是七日而殡,士大夫与庶人皆是三日而殓殡。此时,卫国夫人已然安葬于万年县,那里有内宫女官的安葬之墓群。陶枳曾经惦记的人,诸如姜沃之母尹德仪、女医薛则、先帝的乳母燕国夫人卢从璧,以及终身未离宫的刘司正、于宁等人都安葬于斯。彼此为邻。就像……她的两位师父,亦终将如此。李淳风不忍对弟子提起,倒是姜握主动向师父说起,将来一定会送师父回阆中。那里有太宗皇帝为两位师父定下的坟茔——那还是贞观年间,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太宗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如今袁师父已经长眠于阆中多年。而李淳风的坟茔,是在天宫院南面的五里台山。他将来自要归葬蜀地,不会留在长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