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腔热血去了蜀郡,才发现那里早已是满目疮痍。朝局纷乱,流寇不绝,蜀郡本贫瘠,多年战乱更是雪上加霜,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他十六岁就藩,当地官员都拿他当小孩子糊弄,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阳奉阴违。瑾穆看破不说破,默默练兵,招揽幕僚,在这贫瘠之地逐渐站稳了脚跟。也是这个时候,他结识了宋理——从襄州来的儒生。他为了查探蜀郡贪腐,成立了暗卫,宋理也是在那个时候更名为蒙晔,一个无比陌生的名姓,无人知其来历,摸不清其底细,行事也方便。自改名后,他便戴起了面具,再不以真面目示人。瑾穆来蜀郡后的第三年,京中传来政变的消息。他的长兄太子李怡卷入了一场巫蛊之乱,被文泰帝废黜幽禁,同时一大批东宫官员倒台,为首的便是裴太傅。瑾穆接到消息,想要立即赶回金陵,被前来报信的驿官死死抱住,对方哀声恳求:“太子密令,请殿下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去。”那时的他年少气盛,挣脱束缚,直往军营外冲,最后是被蒙晔拦住了去路。那一夜蒙晔跟他说了许多,从分析朝堂局面到各方利益纠葛,他总觉得自己恍若在梦中,那些话朦朦胧胧飘在耳畔,倒是最后一席话让他听进了心里。“殿下有心要整顿蜀郡吏治,若是这个时候离开,那蜀郡百姓怎么办呢?”瑾穆倏然惊醒,当即决定要留下来。文泰九年,注定是要载入蜀郡地方志的一年,数十名身涉贪渎、与匪寇勾结的官员被下狱查办,蜀郡混沌了十数年的天一朝清透。翦除了内贼,开始清理外患。瑾穆少时便沉迷于运兵排阵,这偏僻战乱之隅于别的皇子而言是避之不及的地方,但于他而言却正是恰当。他在蒙晔和一众谋士的佐助下开始整顿军务,裁撤冗兵,招揽新锐,短短数年,本积弊日深的蜀郡驻军焕然一新。这几年间,朝堂风云变幻,争斗从未止歇。他长兄被废后,父皇很快扶立了另一个兄长做太子,这一位是有心机城府的,刚一坐稳储位便开始拉拢各地掌兵的藩王,拉拢瑾穆的方式便是为他安排了一门婚事。对方出自洛阳望族,乃鸿儒世家,虽在朝中已无甚势力,但美誉远播,其家嫡女配亲王倒也当的。瑾穆接受了这门亲事,他母亲早已亡故,舅舅们替他张罗,备下厚礼他亲自去洛阳迎亲。那是位贤惠温柔的美人,瑾穆在新婚之夜拂开却扇看到真容的那一瞬间应当是喜欢的,烛光下倩影依然,她娇羞地冲他笑了笑,轻声说她的闺名叫“云云”。云云来了,瑾穆的生活跟从前总是不太一样了。比如,他了无牵挂时可以在军营里待上七天七夜,但是现在不行,因为云云会在家里烹调好晚膳等他,他最迟最迟天黑前要回来。而且成婚后没几个月,云云便有了身孕。她更是离不开他,时常惊悸不安,郎中来看过她几回,都说王妃体虚,胎象不稳,需得细细调养,切勿多思多虑。瑾穆只得将要紧军务暂时交由蒙晔,而自己则安安心心在家陪着待产的娘子。隆冬腊月,落雪如鹅毛的时节,雍明降生了。在那之前,瑾穆实在想不出做父亲该是一种什么滋味,他自小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多少爱,对于父子亲情有着天生的匮乏,可当他将那软软小小、黑不溜秋的孩子抱入怀中时,心里某个缺口倏然被填满了,他想,这孩子这么小,这么软,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他一定要拼尽全力去保护他。雍明降生之后,云云的身体就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她本就孱弱,生产又损耗了太多气血,不过数年,竟致油尽灯枯。雍明出生后,云云曾劝瑾穆纳妾,甚至一度替他相看好了人选,美人都进门,又被瑾穆派人客客气气送回去。他天生对美色无甚兴趣,甚至觉得像父皇那般应付三宫六院实在麻烦,若有时间,他更愿意在军营里消磨。他舅舅说得对,他是个天生的战将,禀赋超绝,来蜀郡十余年,便将为患数十年的贼寇剿灭殆尽,蜀郡天空晴朗,百姓安居,人人都念蜀王英明爱民,他的贤王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有更多的有识之士慕名前来投奔效忠。这般忙碌之下,他哪里有心思纳妾。云云好像也并不是真心非要塞给他什么妾室,见他无甚意思,便不再做这样的事。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他在军中推演新设计好的阵法,王府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求他快快回府,说王妃怕是不行了。瑾穆忙扔了剑,骑马飞奔回王府。他回去时云云只剩一口气,说不出话,只是睁着眼不肯咽气。瑾穆将她抱入怀中,抚着她的手,承诺了她许多,直到说到,他会一生爱护雍明,绝不让他受委屈时,云云才闭上了眼。短短数年间,他已经历了生母病逝、长兄不明不白死于幽禁之所,如今连云云也离开他了。停棺椁的那一夜,他站在灵堂外的廊庑下,看着总是缺了一角的皎月出神,直到蒙晔来看他,他神色忧郁地道:“参星,你说人这一生究竟是为什么而来?”他还不到三十岁,已体味过了人间的悲欢离合,至如今,觉得甚没有意思。都说王权富贵人人趋之,可其实有了也没什么用,想要留住的照样留不住,甚至于还在不停吞噬他所珍视的一切。蒙晔仰面看向苍茫无尽的夜空,面上也有些困惑:“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难道人就是为了吃苦而来吗?那可真是没什么意思。两人静默相对,雍明跌跌撞撞地过来,扑进瑾穆怀里,糯糯道:“爹爹,我想娘亲,娘亲去哪儿了?”他还这样小,尚不知道何为生死。瑾穆咽下心中酸涩,将孩子抱起来,温柔道:“娘亲去她喜欢的地方了,雍明要快些长大,将来我们都会去的。”雍明搂着瑾穆的肩,澄澈的面上满是疑惑:“那是什么地方?”瑾穆认真思索后回答:“就是我们来的地方,兜兜转转一世,迟早都要再回去的。”云云死后,瑾穆便将雍明带在了身边,哪怕是操练行军,都要在军营里按一张小床,小心照看着他。闲下来时瑾穆会想他出生时的那个天象,都说是象征战乱与死亡的不祥征兆,而自他降生后,大周确实日益凋敝,朝野纷争不断,民间战乱不休,山河一片动荡,而他自己,丧母丧兄丧妻,不停失去心爱之人。难道他真的是个不祥之人吗?他一日日消沉,在一场战役中被流箭所伤,那伤口距离心脏只有半寸,血流了许多,险些就要没命了。万俟灿给他疗伤,一边疗伤一边骂,最后他实在受不了,捂着伤口坐起来委屈地说:“我好歹还是蜀王,你也太不客气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