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度过年关, 他却又见到了鱼郦。这小姑娘被长清县主领着进了东宫,一见到他便哭哭啼啼,瑾穆最见不得女孩哭, 心里一时慌乱,故作镇定地让她说事情。她抽抽噎噎地道明原委,原来是被逼婚了。瑾穆回想起薛兆年的样子, 着实替鱼郦委屈,在心底怒骂了萧琅和薛兆年几句,又端出一副温和面容,耐下性子弯腰哄小姑娘。“孤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让你哭成这样。可巧,宫里正在择选女官, 你的名字虽未在册,但孤给你走走后门,临时加上也未不可。”鱼郦抬头看他,一双被泪水浸润的桃花眸灼灼清媚。对上那双眼睛,瑾穆的心不由得颤了颤。真是奇怪啊,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到如今竟还会觉得慌乱。他避开她的注视,状若平常道:“未防万一,那个家你还是别回了,若出什么事,萧太夫人年迈多病,也未必护得住你。先住在东宫,待一切打点妥当,孤就派人把你送去尚宫局。”那时的瑾穆焦头烂额,并没有多少精力可耗费在鱼郦的身上,只将此事托付给自己信赖的幕僚去办。天下战乱不休,各路节度使相继起兵,尤以襄州势头最盛,战事邸报送至书案,有一多半都是从襄州来的。那位襄州节度使的公子赵璟甚是骁勇,大周诸多关隘,诸多兵将,竟无人能敌。兀自发愁了数月,那个羞答答的小姑娘竟来找他了。她低垂着螓首,扭扭捏捏地求他留意赵璟,道两人自在萧府分别,她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这些日子鱼郦一直待在东宫里,与世隔绝,自然不知外面风云几何。瑾穆瞧着她痴情的模样,心中生出了些怜悯,还夹杂这一些别的情绪,连他自己都道不分明。他斟酌了片刻,终究是不忍心以实话告知,只能以调侃来掩饰情绪:“好,孤会派人去找你的小情郎。”瑾穆将她送去了御前,送走她的那日他嘱咐了狄姑姑许多,御前的人要打点好,多给鱼郦带些银两,还有规矩有没有对她教授到位……蒙晔在一旁看他,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殿下既然如此舍不得,何不将她留在身边?”瑾穆瞥了他一眼,“孤自身尚且难保,留她做什么?”文泰帝的性情日益残暴乖张,他这个储君挨些辱骂杖责都是寻常,若哪一日真要步他那几位兄长的后尘,这东宫上下怕是都要受株连。蒙晔想到了这一层,心生戚戚,不再言语。可不曾想,鱼郦在御前还是出了事。崇政殿的内侍悄悄来报信时瑾穆正在东宫与三台官员们商量抵御各路节度使的事宜,闻言握着毫笔的手猛颤了颤,有浓酽的墨汁滴落。内侍十分乖觉地在一旁禀道:“殿下放心,施刑的内侍们手下留了情,萧姑娘不会有性命之忧。”瑾穆这才像回了神,拽下腰间的鱼符递给蒙晔,神色凝重道:“你亲自去办。”蒙晔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飞速离去。鱼郦被送来东宫时浑身都是血,哪怕御医看过再三说不曾伤及筋骨,瑾穆还是愁得一宿未眠,从库房翻出了最名贵的补药,连夜炖煮了喂给她喝。她昏迷了数日才醒,醒来时目中有深深的迷茫。瑾穆早就问过御前内侍,知道了那日的事情,也大体猜到鱼郦是因为什么才在御前失仪,但对上她的眼睛,还是把将要问出口的疑问咽了回去。“孤自把你送进宫,就时常做噩梦梦见你先孤一步被父皇打死,没想到果真差一步应验。”他故作调侃,半是玩笑半是真心,仔细留意着鱼郦的反应,却见她的眼珠缓慢转动了几下,像一个失了魂灵的木偶,恹恹的。瑾穆在心底叹息,痴心女子负心汉,那负心的小子真是该死。他装作不知缘由,搬了把杌凳坐在床边,一边喂她喝药,一边说:“为防孤再做噩梦,待你养好伤之后就别回御前了,留在东宫吧。瞧瞧,本来是想让你奔个好前程,你可倒好,现成的梯子不会攀。”他像个老父亲似的絮絮叨叨,也不知是不是补药渐起了效用,鱼郦那张惨白的脸逐渐恢复了些血色,深黑的桃花眸乌溜溜转,瞧着他,一眨也不眨。瑾穆耐心与她说笑,心中却有无边怜惜,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有人舍得辜负她。他将鱼郦留在了东宫,从此这深潭一般的殿宇开始有了欢笑,有了温度。狄姑姑喜欢她,雍明也喜欢她,这一老一少整日缠着她,言笑晏晏,有时瑾穆下朝回来,远远站在廊庑下看他们,不去打扰他们,这么久了,竟真有种家的感觉了。若是能这么地久天长的过下去,那该有多好。但这样悠闲的时间终归是少,他仍旧忙碌,总觉得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了。他先后建立了玄翦卫和昭鸾台,让他最信任的蒙晔和鱼郦统领两部,同时招揽朝中众臣,开始与皇权相抗衡。他的父皇老了,朝臣开始权衡行事,太子殿下在朝中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文泰二十三年,皇帝驾崩。瑾穆一直羞于承认,当听到父皇驾崩的消息时,他最先的反应是松了口气。终于驾崩了,那柄悬在他头顶上的剑终于不见了。其后才是迟来的哀伤。他无父无母无兄长,连舅舅们也在这两三年间先后离世,博陵崔氏凋零,他好似真的成了这人世间的孤家寡人。他在皇帝棺椁葬入帝陵后,将自己关在了崇政殿里。是蒙晔和鱼郦冒着违背他旨意的风险,强行将门破开。瑾穆坐在龙案前的地上,手边是半盏冷却的酴醾酒,深重的漆门被打开,刺目的阳光落到了他的面上,他抬手挡住,正要骂人,见是鱼郦他们,又梗住,默默把难听的话咽了回去。鱼郦蹲在他身边,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拍打他的背,“我们都知道您难过,可如今局势胶着,急需您出来主持大局,您不能总躲着不露面啊。”瑾穆将手搭在膝上,面上胡子拉碴,瞧上去甚是落拓。鱼郦见他不搭理自己,歪头想了想,试探道:“要不我们陪您去太庙,哭一哭先帝,使劲地哭出来说不定心里就好过了。”长殿里安静了许久,瑾穆竟真的点头应下了,泪眼汪汪地凝着鱼郦,颇有些楚楚可怜的韵味。他瞧见蒙晔微微偏开了头,厚重的面具下嘴角不断抽搐,隐隐约约像在……嘲笑他。瑾穆想都没想,抄起毫笔朝蒙晔扔过去。蒙晔吱哇乱叫着躲开。鱼郦忙挡在两人中间,把瑾穆扶起来,轻轻拍打他的手背,哄劝:“没事啦,没事啦,咱们这就去太庙给先帝磕头。”庙宇中香火鼎盛,文泰帝的画像刚刚挂起来,眉目鲜活,宛若在生。蒙晔除掉面具,同鱼郦一起跪在瑾穆身后,陪他再三叩首,将香烛贡起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