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受了惊吓,脚往回一缩,恼怒地抬头,一脸惊弓之鸟的警觉,一双溪涧秋水般的眼睛,清凌凌的,带点寒气。哟,是个挺不好惹的小妞儿,方廷玉乐了,冲她歪头呲牙一笑。虽然她面黄肌瘦,但她诚然是个姑娘。“面黄肌瘦”这个初印象深深地烙印在方廷玉的心里,尽管来方家后衣食丰足抹去了她脸上的那层黄气,还她以脂肤烟眉朱唇皓齿的明亮颜色,在他心里,她却还是一副瘦小单薄模样,像春天柳树刚抽出的第一根枝条,或是胖胖的红蜡烛里那一捻子白棉线烛芯……总而言之,和眼前这个祝青青,完全两副模样。如此舒展,如此婀娜,如此丰润……如此陌生。是啊,陌生。自从来到上海,住进这间公寓,她变得越来越陌生,像一朵在黑暗中久久闭合的蓓蕾,被搬开压在身上的石头,乍逢阳光雨露,开始肆意地生长起来,每一片花瓣都让他惊艳,但也让他觉得怅然。她越绽放,他就越觉得自己对她一无所知。记得在老家时,除了旧诗,偶尔她也会跟他提起两首新诗来,有一年在渔梁坝上眺望新安江,看着江面上往来如织、背道错身的船,她念了一首新月派徐志摩的诗,叫作《偶然》。小诗精短,朗朗上口,整首诗他都记得很清楚——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倒像是在写他和她似的,一刹那的缘分,注定分离的相遇。人生那么长,可他既不知晓她的过去,也无法参与她的未来,他所拥有的,只有此刻。好在,还有此刻。方廷玉将身子斜靠在墙上,抱臂静静看祝青青梳妆。今天看你梳妆的人是我,明天为你画眉的又将是谁?祝青青一手撑着桌子,空出另一只手去涂口红。很淡的颜色,似乎只为增添气色,以示隆重。涂好口红,顾盼照镜,抿一抿唇,上下唇分开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仿佛浅吻。方廷玉的耳根像是被火舌迅疾地撩了一下。他轻咳一声,问:“到底去哪里?”祝青青边说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边拿起一只粉蓝色玻璃瓶,拧开瓶盖,香水棒点一点耳根,又翻过右手腕,在手腕上正反一抹,左手腕挨上去轻轻一蹭,把香水重又盖好,放回原处:“走吧。”她朝他走过来,挨到他身边站定,一手穿过他的臂弯挽住,歪头往镜子里一望,笑:“勉强也像两个大人了。”她浑身萦着一股淡香,方廷玉被这股子淡香包围了,他也朝镜子里望过去。目光从镜子最底下往上移。漆黑锃亮的尖头皮鞋、杏色珠光的高跟鞋,浅灰色的西装、鸭蛋青的旗袍,年轻的男人和女人——虽然年轻,但毕竟已经可以称为男人和女人了。他和她。他们出门搭电车,一路上无论方廷玉怎么问,祝青青都不肯答到底带他去哪儿,只是嘴角含笑,一脸的老神在在。下了电车又搭黄包车,祝青青告诉车夫地点:“明轩画社。”明轩画社?方廷玉蹙眉,这名字听着似乎有些耳熟。车夫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拉车跑得飞快,方廷玉坐在车上一路苦想,车停时终于稍有眉目:“明轩画社,不就是陈四叔今年失掉的那个大客户?”祝青青搭着车夫的手臂下车,嘲笑道:“不容易,少爷终于记起来了——自家的生意不上心到这步田地!”方廷玉讪笑,下车,绕到她那一侧,架胳膊给她挽住:“这不是还有你吗?”祝青青佯嗔地瞟他一眼,伸手抚平旗袍下摆的褶皱,提步朝里走。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花园公馆,门外立着奇石,刻有“明轩画社”几个篆体大字,黑沉沉的铁门大敞着,道路分列,左边行人,右边行车,汽车络绎烟尘不绝,十分热闹。祝青青挽着方廷玉走人行道,从挎包里取出一份请柬递给门房,门房接过请柬看一眼,恭敬放行:“小姐请进。”入门后,眼前豁然开朗。草坪方正宽阔,当中被一条石板路分开,一左一右矗立着两座希腊式大理石喷泉雕像,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幢红楼。红楼中式瓦顶、红色砖墙十分方正,二楼偏又配了乳白色的西式栏杆,平添几分可爱。汽车入门后尽向右驶,停在停车场,客人下车步行往红楼来。随着人群一边往红楼走,祝青青一边小声给方廷玉介绍。这处花园公馆,本是前清某位重臣的官邸,重臣死后,公馆由他的老来子继承,这位小公子与其父志向不同,不热衷于官场,只是个爱风雅的才人、重情义的浪子,颇有一些“骑马倚斜桥,千金买一笑”的风流故事,可惜英年早逝,虽有三五红颜知己,却并未留下子嗣。在他的红颜知己之中有一位落魄格格,格格于书画上有深厚家学,小公子一向爱惜其才华,怜悯其境遇,小半生的缘分缱绻,不知怎的,竟也未能成就姻缘,只留下一桩旖旎疑案。小公子临终前将公馆赠予格格,嘱咐她以此为厦,大庇天下丹青寒士,于是就有了这间明轩画社。画社三十年来几经易手,好在初心未改,办画展,网罗青年画家,不悖小公子遗愿。方廷玉问:“咱们今天来这里是?”祝青青道:“这里有一场画展,是为赈济今年夏天长江大水的流民,筹款好助他们过冬。”方廷玉下意识摸口袋:“早不说,我今天出门可没带钱。”祝青青“扑哧”笑:“你以为我是来和你买画?”方廷玉奇道:“不为买画,来画展做什么?”红楼就在眼前了,祝青青踏上台阶:“这场画展,是由我牵头,方家提供了赞助的。”方廷玉恍然大悟。这段时间,她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在忙这件事。只是她小小年纪初来乍到,怎么有能力牵头,同这样的大画社合作办画展?祝青青狡黠地眨眼:“因为人家见我貌美如花又冰雪聪明,不忍心拒绝我的请求。”方廷玉嗤之以鼻:“你真是越发自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已经进到门里,祝青青道:“我说了真话你又不信,还问我做什么?世间万事,无非是利益和交际,彼此有利可图,再把交际功夫做到十成足,就少有谈不拢的事情……当然,我还借了一个人的势,狐假虎威。”方廷玉正要问是什么人,只听见一声“方少夫人”,侧脸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个男人正朝他和祝青青走过来。站定了,祝青青微一欠身打个招呼,介绍:“廷玉,这是杜经理。杜经理,这是我们方家少爷,方廷玉。廷玉他现如今在同济大学读书,一门心思扎在学问上,并不怎么过问家里的生意,我也一向不拿这些事情烦他,是以今天才登门拜访,还请杜经理海涵。”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