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公寓是走廊尽头倒数第三间,对面敞开着门,邻居太太邀约了一群好友正搓麻将,麻将声哗啦啦,邻居太太熟稔地同祝青青打招呼:“方少爷方少奶奶回来啦?”那人嘴里同祝青青说着话,眼睛却在岳濯缨身上不住打量。祝青青介绍道:“这是我和先生在安徽老家的长辈。”岳濯缨冲邻居太太微一颔首,跟在祝青青、方廷玉身后走进门去。窗帘半掩着,公寓的缃色窗帘挡住了一半光线,客厅里因此有些暗,祝青青三两步走过去把窗帘拉开,又转身往厨房奔:“早晨出门急,没来得及收拾,屋子有些乱,先生您将就坐,我去煮咖啡。”岳濯缨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眯起眼睛打量这间小小安乐窝。正方形豆腐块一样的客厅,精致温馨,墙壁统统刷成乳白色,安放着全套质地厚润的黑胡桃色家具——壁炉、高架、矮柜、长桌、座钟,唯独一套沙发蒙着柚黄色的皮子,给这客厅增添了几分活泼鲜艳。长桌原本应当是摆在沙发前的,现在叫人给拖到了壁炉前面,压在地毯上,桌上胡乱堆着书和报纸,还有一个空了的点心碟子,仔细看,还能看见地毯上有酥皮之类的点心碎屑。岳濯缨不禁蹙起眉头。方廷玉拘谨地坐在他旁边,回答他的问话:在学校里还习惯吗?功课怎么样,跟不跟得上?同老师和同学相处得如何?有没有参加什么课外活动……方廷玉此时只觉得如坐针毡。楼下突然传来叫卖声,是熟悉的安徽口音,老年人粗嘎的声音,悠长地喊着“臭豆腐,徽州臭豆腐”。只见厨房门推开,祝青青飞快地奔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碗,直奔到阳台,推开推拉门钻出去,探头喊卖臭豆腐的小贩:“等一等,要六块臭豆腐。”说话间,麻利地拽起系在栏杆上的一根麻绳,拖着拖着,拖出个篾草编织的篮子来,绳子的另一头就系在篮子提手上。她从衣兜里掏出几角钱,和碗一起放进篮子里,用绳子把篾草篮子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不多时,拽回篮子,取出碗,双手捧着走回客厅,对岳濯缨笑道:“这小贩也是徽州人,臭豆腐炸得十分地道,先生您还没试过咖啡配臭豆腐吧?别有一番风味。”臭豆腐在碗里散发着熟悉的乡味,岳濯缨纳闷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吃臭豆腐?”倒是汀兰从小爱吃这东西,有一回祝青青在岳家做客,厨娘炸了臭豆腐,汀兰请祝青青吃,他记得,那时祝青青礼貌地拒绝了,且表情里有三分掩饰不住的嫌恶。祝青青道:“俗话说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在徽州的时候只觉得这东西又黑又臭。来了上海,反倒察觉出它的好处来了。”岳濯缨心里一惊——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她这是正经把徽州当成是自己的家乡了?阳台门没关,风吹进来,把长桌上的报纸吹落到地上几张,吹到岳濯缨脚边,岳濯缨弯腰捡起来,是一份《新民早报》。祝青青起身,去关阳台门。岳濯缨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阳台上还晾晒着衣裳,一件女式的短上衫和一件男式的校服外套,风大,两件衣服被吹得纠缠在一起,配着无线电里的缠绵戏腔,倒像是外套把上衫拥进了怀里,生出无限的暧昧缱绻来。岳濯缨就着咖啡吃了几块臭豆腐,果然如祝青青所说“别有一番风味”。座钟当当敲响,祝青青看一眼时间,问岳濯缨:“快到饭点了,这附近有一家新开的馆子,老板是个前清的秀才,借了袁子才的名,给馆子取名随园,听说做的菜也都精致可爱,只是价格不便宜。难得您来,我们俩也借一次光,去奢侈一回。您看怎么样?”岳濯缨笑答:“我原以为能领教下你的厨艺呢。”祝青青摇头:“我哪有什么厨艺,我们这里虽有厨房,但从来都不开伙的。”岳濯缨问:“那你们平时吃饭怎么办?”祝青青答:“多的是办法,公寓里有包饭,价格不贵,只是东西也马马虎虎。附近有很多宁波人、苏州人、南京人开的小馆子,楼下常有馄饨担子路过叫卖。我们公寓里也常预备着饼干和面包片,实在懒得下楼,又或者深夜饿了,就吃饼干,或者用花生酱抹面包片充饥。”岳濯缨笑着摇头:“这可真是典型的大人不在时的孩子的活法。”收拾了杯子、碗,三个人下楼去随园吃饭。随园距离公寓不远,转过两条街就是,步行过去,到时恰是饭点。赶上他们运气好,刚空出一间包间。这店里的规矩是没有菜单册子,点单要到楼下看水牌,问过岳濯缨和祝青青的喜好后,方廷玉下楼去点单。包间里只剩下了岳濯缨和祝青青两个。突然,祝青青小声说:“岳先生,您放心。”第10章 :澄心祝青青小声说:“岳先生,您放心。”岳濯缨吓了一跳,半天,问:“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其实祝青青这句话的意思,他心知肚明。祝青青要他“放心”的,无非是自己和方廷玉的关系。对方廷玉,岳濯缨是老师和长辈。岳濯缨对方廷玉纵然有许多不满之处,嫌恶他的不学无术,厌憎他的玩世不恭,忧虑他的胆大包天……但从心底里,他也喜欢这孩子本性里的忠直厚道和细心体贴。方家老太太还在时,无数次旁敲侧击地和他提起廷玉、汀兰和青青的事情。老太太喜欢汀兰的烂漫娇憨,觉得汀兰是有福之人,对青青,则流露出一种对她“慧黠”的担忧。显然,在孙媳妇的选择上,老太太更属意汀兰。所以后来,方廷玉和祝青青突然订婚,也让他大吃一惊。直到最后一次见老太太时,老太太才向他交了底——她心中的孙媳妇人选依旧是汀兰,给廷玉、青青定亲,是为了救祝青青,也为打压老二家的气焰。老太太去世后,祝青青也向汀兰说了内情,汀兰把内情向岳濯缨转述,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稳妥落地。倒不是说,他岳家的女儿非就得嫁进方家。方岳两家是世交,相比方家,岳家虽已没落,但好歹有书香望族的架子撑着,给汀兰觅一个如意郎君并非难事。棘手就棘手在,汀兰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心里只有一个方廷玉。岳濯缨年少时也曾有过宏图壮志,满心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于儿女私情上看得很淡,觉得庸俗不堪,甚至于觉得娶妻生子也不过是“履职”而已,因此并没有像同学们那样追求什么自由恋爱,反而欣然接受了家里人的安排,盲婚哑嫁,娶了素未谋面的妻子,也就是锦鳞和汀兰的母亲。汀兰出生后,他自觉儿女双全已算对得起祖宗父母,便又离开了家,去外面一展自己的抱负,多年下来,四处碰壁,到最后终于冷了一腔热血,心灰意冷、满身萧瑟地回到家中。到这时,看着一双儿女怯生生的眼睛,内心才生出一股怜子的柔情来。从那之后,这股柔情如废园杂草般疯长,尤其是妻子过世后,连带对妻子的愧疚,也化作了爱,一股脑地倾泻给了这双儿女——愿倾尽一切,偿她夙愿。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