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青不动声色道:“谢您厚爱,但不巧,办厂资金已经募集够了。”她这又是“婉拒”了。小寺宗纯却不轻易言弃:“办厂是件大事,原料采买要付现,工人工资要月结,销售回款却有漫长周期,账面上多一点现金总是好的。”祝青青报以嫣然一笑:“您的厚谊我心领了,但关于工厂,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一个外人初涉造纸业,前途未卜,不愿拖不相熟的朋友下水。小寺先生若有闲钱,上海也有不少日本人的产业,与其投资我这个小造纸厂,不如去投资他们,好歹知根知底些。”这已经超出“软钉子”的程度了。小寺宗纯微笑道:“说到底,祝小姐是嫌弃我日本人的身份罢了。”他自己挑明了,祝青青也不再虚与委蛇:“小寺先生本人我是很想作为朋友结交的。但关于这间厂子,我们几个大股东早就约定了规矩,要做一间纯正中国血统的工厂,不接受任何外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没什么余地可周旋。小寺宗纯面露憾色:“那么,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目送他离开,祝青青轻吐一口气,掏出手绢擦擦汗。刚才她说了不少谎话,什么资金募集够了,什么大股东们的约定,都是她瞎编的。股东们既无不接受外资的约定——实际上除了小寺宗纯,也没有什么外国人想要投资她的造纸厂;资金也并没有募集够,还差一个不小的缺口。但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接受小寺宗纯的投资的。父亲的教诲,她牢记于心。但要说不遗憾那也是假的,毕竟资金缺口就在那里。到哪里才能筹到这么大一笔钱呢?正咬着笔杆发愁,店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铃声,方廷玉风一样地卷进店里来,解开衬衫最上头两颗纽扣,张嘴便喊渴。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天热得早,小阳春的时节倒热得像夏天。祝青青倒一杯水给他:“大热天的,你来做什么?”方廷玉咕咚咚一口饮尽:“先别问我,我且问你,刚才我看见了上次那个日本人,他是不是来过店里,他来干什么?”祝青青把小寺宗纯刚才在店里说的话跟方廷玉复述一遍,方廷玉咕哝道:“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祝青青叹气:“他不是好东西,钱却是好东西,那么大一笔钱,要不是我意志坚定,早就答应了。”方廷玉不屑道:“钱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就他有钱似的。”祝青青嗤笑:“少爷好大的口气,你倒是给我变出钱来啊。”方廷玉笑盈盈地说:“我要真能变出钱来,你拿什么谢我?”祝青青奇道:“为什么要谢你,难道这不是你方家的生意?”方廷玉气馁:“想听你说两句软话真是难于上青天!也罢,我堂堂男子汉不跟你这小女子较劲,你看,这是什么?”他从衣兜里掏出个东西在祝青青眼前一晃,然后倏地举高。祝青青眼睛一亮,跳起来去抢。终于抢到手,是一本存折,迫不及待地打开,难以置信地看了好几遍上面的数字,祝青青问方廷玉:“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么大一笔钱?”方廷玉语气寻常:“也不难,变卖了我娘的部分嫁妆。”关于方廷玉那个早早亡故的母亲,祝青青只知道她和丈夫十分恩爱,死于难产,其他一概不知。她进方家这些年,也从未见方廷玉和母亲娘家来往。方廷玉道:“我外公在世时也是一方地主,外婆走得早,我娘是他唯一的亲骨肉,出嫁时陪送了许多田产。我还有一个舅舅,是外公领养的孩子,我家和他关系很淡,从不往来。外公死后,大部分财产都归了这个舅舅,小部分田产外公留给了我,加上当年我娘的陪嫁,我手里有不少地呢。”“回家过年的时候,我就托了人帮我寻找买主。今天终于收到了款子,怎么样,够补你的缺口吗?”祝青青心花怒放,恨不得跳起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他一口。有了这些钱,她的造纸厂终于可以办起来了!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她立刻催着方廷玉载她回家,洗澡更衣,收拾出一副利落模样,去龙纹厂找许厂长谈判。这些时日以来,怕龙纹厂被别人盯上,三不五时地她就要给许厂长打电话询问一下。许厂长倒也老实,不因为她的志在必得而欺她,捏造出个别的买家哄抬价格,祝青青欣赏他诚实有信,几个月下来,两人已成忘年之交,也多得许厂长帮忙周旋,才把龙纹厂的价格压低许多。见她果真筹到钱,许厂长既替她高兴又难免忧虑:“你可想好了?”祝青青似有成竹在胸:“我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铁输赢,全靠人力争。瞻前顾后,赢了也是输,放手一搏,输了也是赢……咱们先前说好的事,您不会反悔吧?”她曾经问过许厂长未来有什么打算,许厂长并非龙纹厂的股东,而是工厂聘请的职业经理人,生死并不与龙纹厂绑定。得知许厂长还没决定好下一步要走的路,祝青青热情邀请许厂长继续担任自己造纸厂的厂长。并且希望他能帮自己拟一张单子,列明原龙纹厂里的可用之人,劝说他们也一起加入自己的新厂。还没拿下厂子就已经在拉班子了,这小姑娘。许厂长被她逗乐了:“我们可都是一群败兵,你收留我们,不怕我们把你的厂子也搞垮了?”祝青青道:“卞和识玉,伯乐识马,同一个韩信,在楚霸王手下不得重用,在汉高祖手下却成了兵仙,明珠蒙尘的事情多的是。我看中您是个诚恳细致的人,又是这行里的老人,我相信您,希望您也能信任我,做我在这一行的引路人。”如今,她果然筹到了钱,眼看就要成为龙纹厂的新主人。许厂长笑一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名单我都列好了,只等你买下厂子,立刻就去挨个游说。”经过几个月的奔波,龙纹厂终于花落在祝青青手里。正式签合同的那天,方廷玉也在。实际上,真正在合同上签字的,正是方廷玉。祝青青说,造纸厂是为方家办的,各大小股东也是看在方家的面子上才投资入股,厂子理应属于方家,她祝青青不过是方家的职业经理人,合同理当以方廷玉的名义签署。方廷玉只“嗯”了一声作为回答,心里却不由得涌出阵阵酸涩来。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不过是祝青青想着以后要离开,为了避免走时的麻烦。她不说穿,他也就不说破。签合同的地点就定在龙纹厂,这是方廷玉第一次来龙纹厂,合同签完后,祝青青领着方廷玉参观厂子。年前工厂就已停工,工人、职员皆已遣散,只保留着门房照看财物,登记访客。本就缺乏人气滋养,又是春草蔓生的时节,杂草从青砖缝里钻出来,满院子绿意荒芜。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