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廷玉困意上涌,转个身,说:“困了,睡吧。”屋子里渐渐寂静下来。迷迷糊糊里,他突然听见祝青青说:“你听,下雪了。”睁开眼睛,祝青青已经下了床,光脚跑到窗边,推开窗,一阵寒风涌进来,方廷玉打了个寒噤,瞬间清醒了。她支起身子往外看,果然,外面下雪了。鹅毛雪,想是下了有好一会儿了,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窗外树枝上也落满了,月光下,雪闪着细碎银光,映亮了半间屋子。在这满眼素白里,趴在窗前的祝青青是唯一的水红色。方廷玉打个哈欠:“难怪越睡越冷。”大雪天,青砖地,寒气上涌,浸透了层层棉被,直侵到人骨子里,饶是火气旺盛的少年人,也觉得冷。祝青青关上窗子,轻手轻脚地走回来,蹲到方廷玉面前,说:“看在杏脯的面上,我分你半张床,允许你今晚在床上睡。”方廷玉跳起来:“什么叫你允许,这本来就是我的床!”其实自从搬到一间房里,每逢大寒天,怕冻出病来惹人怀疑,方廷玉都是在床上睡,两个人一人一床被子,井水不犯河水。祝青青说,这叫“思无邪,行无忌”。照方廷玉的话来说就是:咱们谁也看不上谁,心里没鬼,所以百无禁忌。可是我心里有鬼——方廷玉偷偷想。心里有鬼的方廷玉,一整夜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瞪瞪,在睡与醒之间徘徊了大半宿,近天明时才终于合上眼,没过一会儿,却又被鸡鸣声叫醒了。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个通红的鼻尖。昨夜入睡时,祝青青是面朝里侧睡,留给他一个后背和一把乌云般的青丝,想是夜里也辗转来着,现在却是脸朝向他。方廷玉从被子筒里伸出一只手,垫在腮下托高了脸,专心致志地看祝青青。她怕冷,人整个儿缩在被窝里,连下巴都缩进去大半个,只露出半张脸和一个鼻尖儿,天寒,鼻尖被冻得发红,怪好笑的,她鼻子生得好,鼻梁高挺又线条柔和,鼻尖微翘,配上这张雪白的脸,倒像是笼屉刚揭开,里面的一只小笼包。她睡得正香,眼睛紧闭着,长睫毛盖着下眼睑,她的眉毛和睫毛也生得好,纤长、浓密、一色青黛,十分有规矩。方廷玉无聊地数起她的眉毛和睫毛来。寒而寂静的隆冬天清晨,除了远处的鸡鸣,整个世界阒无人声,而他躺在心上人的身边,悄悄地数她的眉睫。一、二、三、四、五……一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二是二月春风似剪刀,三是三生石上旧精魂,四是四弦一声如裂帛,五是五陵衣马自轻肥……不知不觉间,这些年,被她威逼利诱着,他竟也记住了不少断章残句。正想着,对面睫毛微微一动,祝青青醒了。她强睁一双惺忪睡眼,嘟囔着问方廷玉:“好吵,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方廷玉据实相告:“我在想,都有哪些诗词里含着一二三四五这些数字。”祝青青把胳膊从被子筒里伸出来,撑着枕头想起身,听了他的话,又慵懒地趴下,侧脸伏在枕头上,哧哧笑:“我来帮你,有一首诗,你说的这些数字,它全都有。”“哪一首?”“北宋邵雍的《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个年过得十分尽兴,后来算起来,方廷玉才发现,一九三六年的新年,竟是他和祝青青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祝青青一九三一年被卖到方家。一九三一的新年,奶奶病了,从她一病起,方家的光景就开始往凄凉里走,怕惊着病人,那一年家里连长鞭炮也没敢点,只燃了一挂两百响的小鞭应景。一九三三年就更不必说了,奶奶去世,一整个新年里,方家都设着灵堂,除了黑白,别无颜色。至亲离世,守孝三年,不消说,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这三年的新年也过得冷冷清清。也不光是因为家孝,家里没了老人,当家的二叔二婶又不是什么体面人,方家的生意也一路下坡,所以亲戚朋友们也都远了……直到三年守孝期满,方家的生意因为祝青青又有了重光的迹象,昔日淡了的故交老亲们又走动起来……二叔高兴得特地命管家定做了一挂一万响的长鞭炮和一堆烟花,除夕夜,震耳欲聋地响了足有一刻钟。放鞭炮前下过雪,第二天天亮了起来看,茫茫白雪上满地桃花红的纸屑,煞是漂亮喜庆。过完元宵节,方廷玉和祝青青回上海,也带走了那幅用澄心堂纸画的新安江山水条屏。方廷玉的大学已经读到三年级下学期,学业不像以往那样紧张,多了很多空闲时间,他便三不五时地以东家名义,跑到澄心厂去看祝青青。有时,甚至会在祝青青的办公室里消磨一个下午,等磨到下班时间,两个人一起回家。祝青青的办公室陈设简单,一张带椅子的写字台,上面放着一盏时兴的绿色台灯,一个柜子,里面装满了文件。办公室里也没什么装饰品,除了窗台上一颗圆滚滚的仙人球,就仅有方廷玉写给她的那张“澄心”,镶嵌在玻璃框里,挂在墙上。除此之外,就是一张待客的沙发。方廷玉也不打扰她办公,就陷在沙发里,看她办公,或者看自己带来的书。工作间隙,祝青青偶尔会跟他说两句话,她说他就答,她不说,他也绝不多话。这天是端午节,方廷玉又在祝青青办公室待了一个下午,等她下班后两个人一起去打牙祭、过端午。突然有人敲门,许厂长探头进来,说有人找祝青青,那人自称是国外归来的化学博士,看到祝青青在报纸上发的招贤榜,来应聘的。为扩大澄心厂的产品种类,也为复原澄心堂纸,祝青青已经求贤了好几个月,但总没找到合适的人,现如今有个化学博士找上门来,正对路子。许厂长说化学博士正在会客室等她,祝青青整理了下仪容,匆忙往会客室去。方廷玉也很好奇这位化学博士的含金量,便跟着祝青青一起去会客室。一进会客室,那位化学博士背对门坐着,手里正翻看澄心厂的宣传册。看背影,烟灰色西装,仪态轻松大方,倒像是个见过场面的斯文读书人。听到脚步声,化学博士转过头来。转头的一瞬间,看见博士的正脸,同为男人,方廷玉心里也不得不感叹了一句,好一个翩翩佳公子。眉目清秀端正尚在其次,更难得的是,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气质却儒雅沉静,却也丝毫不带迂腐气。人家不过大自己几岁,比起来,自己还是满身的孩子气,不像个大人。方廷玉正自惭形秽着,博士站起身,朝他们走过来。他停在祝青青面前,轻轻地喊:“晚晚。”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