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廷玉喊了她整整五年的“祝青青”。而现在,却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喊她“晚晚”。她明明是祝青青,怎么成了晚晚?可她偏偏就是晚晚。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祝青青”。晚晚是她的小名,是亲戚朋友们对她的昵称,说起来,这个小名,还是谢南邻,也就是这位化学博士,为她取的。因为她本名桑榆,《滕王阁序》里有一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她的父亲为她取名桑榆,隔壁大她几岁的小哥哥就开玩笑地给她取小名,叫她晚晚。是的,那年刚定亲,岳汀兰以为被好姐妹抢了心上人,找她对质,她说自己早有心上人了,是邻家小哥哥,那话不是胡诌的,确实有这么个邻家小哥哥。谢南邻,南邻谢家有少年,家里种着杏树。馋嘴的小姑娘晚晚,每到杏子结果时,就偷偷翻墙过去,吃奶娘怕伤胃不让她多吃的杏子。杏子的酸和甜,她早在别人那里尝过了。只有他,像个傻子,把那棵还没长成的杏树,当成和她的独家秘密。她和谢南邻,是桑榆非晚,有子南邻。而她和他方廷玉,是东隅已逝,嫁杏无期。他把她当揣在胸口的雏鸟,欢欢喜喜、战战兢兢地揣了整整五年,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她连名字,都是骗他的。还记得那年他开玩笑说,你的名字里有青,我的名字里带个玉,又有词牌名叫《青玉案》,难道就能说明咱们两个有缘?却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青玉案。还是从头说起吧。她姓桑,单名一个榆字,河南项城人,父亲名叫桑含章。桑家虽然支庶不盛,到桑含章这一辈的时候,更是三服之内无兄弟,但因祖上出过几个翰林,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桑含章是个读书种子,十五岁便中了举人,只可惜命不好,中举的次年朝廷就取消了科举,十年寒窗化作泡影,少年意气,从此便连孔孟一并恨上了,以至于后来教女儿读书时,也绕过孔孟,只教些诗词老庄。聪明人总有新出路,科举的路是封死了,但又兴起了留洋风,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美国退还给中国一笔庚子赔款,和朝廷协议拿这笔钱建了清华学堂,每年公费派遣一百个学生去美国留学。桑含章就是这批庚款留学生之一。他在美国待了三年,攻读哲学,还有一年就能学成拿到学位时,国内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大清被推翻了,古老的中国大地上第一次开始尝试共和体制。桑含章的书是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怀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匆匆回了国,想要一展所长,做些为国为民的大事。那时的中国乱极了,黄兴、孙中山,黎元洪、袁世凯……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谁一心为了共和,又是谁想趁火打劫?不知道,没人能看明白,选谁都是赌。桑含章到底是选了袁世凯,无他,因为袁世凯也是河南项城人,和桑含章是老乡,虽然袁世凯在废除科举一事上牵了头,也算是和桑含章有旧仇,但桑含章也曾听说过他练新军修铁路的那些事迹,觉得他是个有手腕的乱世能人。但他赌输了,他在袁世凯手下待了也就不到两年,一九一四年袁世凯贪婪嘴脸毕现,改内阁制为总统制,又修改了总统的任期,背叛共和,背叛约法,举国哗然。桑含章本就是个书生,书生傲骨,是最经不起摧折的,他赌气别了袁世凯,回到项城老家,发誓从此埋头学术,不再与政治有任何瓜葛。当年他就娶了亲,女儿五岁那年,妻子过世,老家成了伤心地。那是一九二二年,恰巧邻居谢鹏举做了政府的外交官,要携子赴法国上任。桑含章和谢鹏举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他想着换个环境生活也好,去开阔一下眼界也不错,于是就带着女儿和谢家父子一起,踏上了开往法国的轮船。两家人在法国一待就是六年,这六年里国内政治局势动荡,南方政府北伐不停,北京政府这个军阀来了那个军阀走,总统总理走马灯似的换,在国外担任外交官的谢鹏举也受了牵连,他索性下野自保,和桑含章一样,带着一双小儿女在文化界出入,在巴黎这个艺术之都,结交了不少艺术家。那实在是一段衣香鬓影、如梦似幻的时光。直到桑榆十一岁那年,国内政局终于稳定下来,东北易帜,全国统一。谢鹏举和桑含章商量过后,这才两家人一起回到国内。听到这里,方廷玉点点头:“原来这里你也在骗我。”法国哪里是她梦想的未来?分明是她的曾经。她在法国待了六年,难怪她会说法语,英语也十分流利,难怪她一眼看出小寺宗纯是日本人,难怪她知道《五马图》让宣统皇帝送给了日本人。她本就生活在上流社会,身边来往的非富即贵,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见过的各国外国人不知凡几。祝青青垂着头,低声道:“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一开始实在是为了自保。”她对他说的假话固然不少,但也有真话。比如,她确实是因为战争而家破人亡,逃难到的安徽。桑家父女回到中国,是一九二九年初的事情。谢鹏举只在家赋闲了一年,他联络旧幕僚,上下活动,很快又得到了新的任命,这次是去往英国。桑含章的丧妻之痛,在法国的这六年已经被抚平得差不多了,他又不喜欢英国的潮湿天气,便没有和谢鹏举同行。他应该去的。他在异国的这些年,国内战争就从未停过。谢鹏举走后第二年,又开战了,这次,是中央军和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的混战,战区就在河南。桑家的灭门惨案发生时,桑榆并不在家。“回国后,父亲看我年纪也不小了,就送我去了女校寄宿,想着就算学不到什么知识,能学学和同龄人相处也是好的,没想到却因此让我捡了一条命。”是奶娘连夜跑到了学校,告诉她,桑家被土匪劫了,那些土匪见人就杀,还一把火烧了桑家大院,她躲在水缸里才逃过一难,等土匪走了,才敢爬出来,跑到学校找榆哥儿——从小奶娘就叫她榆哥儿。奶娘带着她连夜南逃。路上才告诉她原委,原来,奶娘怀疑桑家惨案另有蹊跷,灭桑家门的或许不是土匪,而是桑含章的故人。早年桑含章投在袁世凯门下时,曾经与其他幕僚有过龃龉,那人是个好勇斗狠之辈。十几年不见,桑家被灭门前几天,那人突然登门拜访,原来他投到了冯玉祥门下,正奉命在河南打仗。他和桑含章谈了什么,奶娘不知道,只知道他走后桑含章很生气,摔了一个青瓷杯子。他来后没几天,桑家就遭了土匪,到底是真土匪,还是假麻子?奶娘怕对方有斩草除根的心思,不敢冒险,所以才连桑含章平时的朋友们都不敢投靠,漏夜带桑榆逃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