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烛光,映出几十、上百张神色惨然的年轻面孔,夜风猎猎,吹过树梢,也似在为亡魂哀鸣。北平沦陷后,想要退学参军的学生越发多了,而南苑血战学兵团的前车之鉴,也让学校越发反对学生走上战场。整个上海弥漫着一股焦虑的情绪,谁能想到,就在一个月前,所有人都还以为,这个夏天不过是人生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夏天?为参军的事,方廷玉每天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祝青青的电话。祝青青先是问了方乃文的近况,方廷玉告诉他,家里接到了父亲报平安的消息,他没事,已经随军撤退到保定。沉默了片刻,祝青青说:“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很复杂,需要面谈,你什么时候有空?”明天是周末,方廷玉说:“明天吧,公寓见。”祝青青轻轻地说:“好,我明天上午有事,下午见。”其实自从祝青青搬走后,方廷玉也很少回小公寓住了,他常借住在何刚的宿舍里,只有周末才回小公寓。回想起来,上次回小公寓,还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回到小公寓,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尘霉味儿,南方六七月梅雨天,本就潮湿易发霉,这地方一个月不见人烟,没有人气滋养,霉菌腐败得越发厉害。方廷玉皱着眉头,挥散鼻子底下的尘埃,推开阳台门。沙发上,上次回来时丢下的几件脏衣服也已经长了霉菌。方廷玉把脏衣服拿到洗手间,翻出已经闲置了小半年的搓衣板和已经干裂的肥皂。洗完衣服,晾在阳台上,扫地,拖地,又接了盆水端到客厅,浸湿抹布,开始擦家具上的尘土和霉菌。刚擦完座钟,门铃响了。他捏着抹布去开门,门外是祝青青,半年不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人也清瘦许多,显得眼睛越发大,下巴颏越发尖。方廷玉侧身,让她进来。祝青青走进公寓,一眼就看见了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她不禁蹙起眉头,方廷玉老是这样。男孩子干家务活粗心,洗了衣服总是不抖开了就胡乱晾上,晾干后的衣服皱皱巴巴,要用熨斗反复熨好几次才能熨平。祝青青说了他好多次,他就是不改,还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径直走过去,踮脚把湿衣服摘下来,一件件用力抖开了,才又挂回去。方廷玉看着她的背影,鼻腔酸涩,说不出话来。晾完衣服,她回到客厅,看一眼那盆水,又走进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块半旧的干毛巾,走到水盆边,把干毛巾泡进去,又捞出来拧干了,蹲下身,擦长桌上的灰尘。一瞬间,方廷玉有些恍然,仿佛回到谢南邻出现前的时光,那时,每逢周末,如果祝青青不忙,总会和他一起打扫房间……祝青青擦着桌子,突然开口:“我得到内部消息,说上面考虑把工厂内迁。”内部消息?来自傅六小姐还是谢南邻?其实都是一回事,反正是那个与他无关的阶级。方廷玉使劲擦拭着矮柜上的一块污渍:“澄心厂的事情我早就全权委托给了你,一直由你做主,你怎么看?迁还是不迁?”“内迁有利有弊,好处是,如果真的打起仗来,上海也像北京那样沦于敌手,那我们至少可以保存部分力量,在西南东山再起。坏处是,从上海到西南路途遥远,迁厂成本巨大,路上也难免会产生损耗,西南地区经济又远远落后于上海,重起炉灶,艰辛未可知。如果最后上海保住了,迁厂就相当于白折腾了一场,还把这些年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了其他人。”“这么说来,倒是不迁的好?”一个月不住人不打扫的屋子,实在是脏得可以,就擦了几件家具,水已经变得乌黑。祝青青放下抹布站起来,端着水盆去洗手间泼掉,重接一盆清水回来。她开始擦沙发:“未必,不迁的好处,都建立在上海保得住的基础上。”“你觉得上海保不住?”“我看很难。”“为什么?”“几年前占了东三省,上个月又占了北京城,日本人的野心不限于一城一池,两国之间必有一战。上个月,日本已经在组织撤侨了,如果不是铁了心要打一场大仗,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可是上海有万国租界,遍地外国人和外国工厂、商行,英美不会袖手旁观吧?几年前那场仗,打到最后,不也就签了个停战协定?”一九三二年,日本人进攻上海,最后欧美出来调停,签了《上海停战协定》。“今时不同往日,各国之间关系已经不比六年前,谢伯伯说……”祝青青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方廷玉木然地想,嗯,她的谢伯伯是个老外交官,对这些自然是清楚得很。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分头专心致志地擦家具。一盆盆地换清水,又换了三四盆,才终于换得这小公寓洁净如新。擦完最后一下,方廷玉把抹布丢进水盆里,轻飘飘地问:“那你呢,打算怎么办?”终于还是问到这个问题。从谢南邻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该问的,可是拖来拖去,一年多了,到现在,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祝青青低着头,没回答。方廷玉轻佻地笑:“再过三个月就是你二十岁的生日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奶奶为他们定下假婚约,留下遗嘱,祝青青满二十岁、方廷玉满二十一岁前两个人不许成亲。几个月前,方廷玉就已经满了二十一岁,而祝青青的生日是十月十四。祝青青沉默良久,回答:“谢伯伯接到了南京政府新的任命,要去英国,我可能会跟他一起走。不过你放心,我会先处理完澄心厂的事情。”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窗外的蝉鸣。方廷玉突然问:“英国啊,离法国近吗?”“很近,隔着一条海峡,从多佛港坐船,很快就能到。”坐船啊……他也和她一起坐过船的,来上海前,海棠和春生成亲,他和她,还有岳汀兰,坐船沿新安江而下,去海棠的老家,一个叫樟潭村的小村子给海棠送嫁。一路上水光山色,阳光清朗,碧波荡漾,海棠说起樟潭村有一棵老樟树,求姻缘最是灵验,是当年留侯张良种下的。岳汀兰问张良为什么叫留侯,方廷玉瞎诌了一个故事,告诉她,是因为当年张良见开国老臣都被汉高祖借口诛杀,为保全性命,自请辞官归隐,刘邦为伪装君臣情深,所以假惺惺封他为留侯,留就是留人的意思。假如现在,他开口挽留,祝青青会不会留下来?……她定然不会留下,他也决计不会开口。祝青青的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响。方廷玉哧地笑:“没吃午饭?”祝青青说:“上午工厂事忙,又怕耽误了跟你谈事,所以没吃午饭就过来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