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到第二年的春末,方廷玉才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去泾县。岳汀兰带来一个消息:祝青青和谢南邻复原出了澄心堂纸。原来如此啊……他想起那一年回徽州过年,那个雪夜,他们俩一个人躺在床上,一个人躺在地上,夜半无人,私语时,祝青青说起想要复原澄心堂纸。她说现代化学科学这样发达,只要有原版可参考,未必不能复原出来。可巧他家就有一张山水图,用的画纸正是宋版澄心堂纸。他给她找到了原版纸,最后却是谢南邻用自己的化学知识帮她实现了复原。似乎在告诉他,他这些年小心翼翼无微不至的照管,就只是为了把她妥帖地交还给谢南邻。第13章 :国破畅快也好,煎熬也罢,无论如何,日子总是会一天天过去的。公寓前的白玉兰开了又谢,不知不觉,已经进了七月。上海,一九三七年的七月,一个“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七月。这天是周四,方廷玉上午有课,一进教室就发现气氛异常,同学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整个教室人声鼎沸,菜市场一样。见他来,与他交好的同学何刚一把抓住他,迫不及待地说:“听说了吗?北平那边开战了!昨天晚上日本人炮轰了宛平城,和二十九军打起来了!”北平,二十九军,方廷玉霍地起身。父亲就在二十九军!这两年一直随军驻守在平津一带。他心乱如麻。一个平素文弱胆小的男同学怯生生地问:“北平守得住吗,我有亲戚在北平……”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别担心,肯定守得住。”这时一声冷笑,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进来:“驻军不行,我看够呛。”是一位姓金的同学。方廷玉把书往桌子上一摔:“你什么意思?”金同学跷着二郎腿坐着,阴阳怪气道:“什么意思?长城是怎么丢的?察东六县又是在谁手里丢的?什么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说得好听,不过是冯玉祥的散兵游勇罢了!”何刚反驳道:“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二十九军守喜峰口可是守住了的,当年全中国谁不知道二十九军的大刀队?长城之败,败在全军,凭什么让二十九军自己背黑锅?”金同学语塞片刻,扯着脖子喊:“那察东六县呢?《秦土协定》总是他二十九军跟日本人签的吧?要我说,就是孬种……”一记重拳截断了他的话。方廷玉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雨点一样地砸向他的面门。突如其来的斗殴惊呆了所有人,片刻后,几个男同学清醒过来,赶紧冲上来拉架。何刚一边拉住方廷玉,一边驳斥金同学:“你少给人乱扣帽子,《秦土协定》是日本人逼南京政府签的,你怎么不骂南京政府?”他又扭头安慰方廷玉:“你跟他计较什么?谁不知道他是个爱新觉罗家的前清遗少,冯玉祥把宣统皇帝赶出了紫禁城,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骂的哪里是二十九军,指桑骂槐罢了。”金同学被打得鼻子往外喷血,被人七手八脚塞了团纸止血,瓮声瓮气地犹在叫嚣:“方廷玉,你打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打日本人啊!”方廷玉用力挣脱开何刚,上前几步,逼到金同学面前,吓得他赶忙退后两步,躲到同学身后。方廷玉冷笑:“你以为我不敢?你既然嫌二十九军是孬种,怎么不亲自上阵杀敌?我们这就一起去教务处退学,赶明儿一起去参军,怎么样?”对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骇住了,半天,嘟囔着“我不和你这样的神经病理论”,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地出了教室。方廷玉跌坐在座位上,疲惫地捂住脸,发出一声长叹。刚才他不是在吓唬金同学,他是真的动了这个念头。其实他从小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他爱看杨家将和《说岳全传》,从杨延昭到岳武穆到父亲,都是他仰慕的大英雄。一腔热血无处挥洒,他就在徽州城“行侠仗义”,要不然哪里得来个“小霸王”的诨名?从他记事起,中国就一直战争不断,被欧美俄日轮番欺负来去,他一直渴望着去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可是方家子息薄,他是唯一的血脉,奶奶最怕的就是他真的跑去打仗,把命丢在战场上。这些年,先是为了奶奶,后来又为了祝青青,他拼命压抑着自己,努力按她们的意愿做一个读书人……可是现在,奶奶早已去世多年,祝青青也回到了她的南邻小哥哥身边,他为什么还要压抑自己?国家正在生死存亡之际,父亲正在北平浴血杀敌,捐躯赴国难,上阵父子兵,他还读什么书,这书哪里还读得下去?越想越按捺不住,他洗了一把脸,跑去教务处申请退学。听了他的来意,教务处主任吓了一跳,半天,温言软语安抚他:“我知道,发生这样的大事,你们学生年轻气盛,想为国家做点事。可是北平那边局势未定,或许过两天战争就平息了,而且你还有一年就毕业了,现在退学,岂不是辜负了前面苦读的那三年?我劝你三思。”方廷玉只得先回来“三思”。在他“三思”的这段时间里,北平战争持续,每天谈论北平的战况成了同学们最热衷的事。九号,传闻二十九军收复了永定河东岸的失地,消息传来,教室里一片欢呼声。十七号,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讲话,“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讲话一出,人心振奋,除了方廷玉,又有几个同学内心骚动起来,商量着要一起退学从军。但接下来消息又变得杂乱起来,有传要和谈的,有传在备战的……直到二十九号,终于传来噩耗:南苑血战,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战死,二十九军大败于日本军,余部撤离北平,北平沦于敌手。消息传来,一位姓褚的同班女同学当即悲伤过度,晕了过去。她的宿舍室友啜泣着解释,褚同学的未婚夫在北京读大学,上次和褚同学通电话时,告诉她,自己加入了二十九军的学兵团,就驻扎在南苑……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同学们瞬间默然。死亡原来是这样近、这样真切的事情。几天后,褚同学从未婚夫家人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那年轻的男孩儿确实已经牺牲于南苑血战,在南苑血战中牺牲的学生兵不止他一个,是几百条鲜活的生命,他们都年轻热血、意气风发,在校是好学生,在家是好孩子……在战场上,是中国的好儿女。北平已经被占领,褚同学无法回去送未婚夫一程,只好在头七那天,为他点一盏烛灯遥祭。很多同学都参加了这场遥祭,为褚同学的未婚夫,也为南苑血战中牺牲的所有将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