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廷玉没有看,祝青青不知道,他早就看过了。他恶意地想,这些年你以为只有你在瞒我吗?我也有事情瞒着你呢。咱们都是戏中人罢了。他站起身来,笑着说:“可不是,这些年演戏可累死我了,今天终于真相大白了。”二婶悠悠道:“青青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一家人,就算做不成媳妇儿,做个女儿也挺好,不如廷玉和青青结成异姓兄妹,也算是给多年情谊一个完满的收尾。”祝青青笑得越发灿烂:“二婶说笑了,奶奶属意的孙媳妇是汀兰,她和岳先生早已经私下商定好了。岳先生是我干爹,我和汀兰是姐妹,那廷玉就是我的妹夫,哪有跟妹夫做兄妹的?”方廷玉的心如同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这句话一出,岳家人骚动起来,一时间满院子嘈嘈切切。岳家人显然十分欣喜,对于一直在走下坡路的岳家来说,和方家结亲,是挽大厦于将倾最好的办法。岳老三喜形于色,说:“年月动荡,两个孩子又都不小了,既有父母之命,原本该尽早结婚的。但现在有热孝在身,只能延后两年了。”二叔讪讪道:“那是,该守的礼法还是要守的。”祝青青轻咳一声,端起酒杯,对方廷玉和岳汀兰说:“我就快去法国了,恐怕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这杯酒,预祝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整个宴席上,岳汀兰都是呆坐着,连听了祝青青关于婚约的话,她的脸上也没有起太大波澜。事实上,自岳濯缨出事后,她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听到祝青青的这句祝福,她也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表情依旧木呆呆的。方廷玉也举起酒杯来,对祝青青道:“也祝你鹏程四海、前途远大。”小年夜过后是除夕,除夕过后是新年,新年过后是元宵……原本该是一年中最喜庆热闹的一段日子,但国仇伴着家丧,方家和岳家这一年的新年都过得十分凄凉。但方家和岳家的凄凉毕竟只是在气氛上,物质上却还算丰足。举国上下,比方、岳两家更惨淡的大有人在,七月京津不保;十一月上海失陷、南京政府西迁重庆;十二月南京城破,日本人在南京疯狂烧杀抢掠,杭州被占,西湖千年的宁静也被打破……大半个中国沦于敌手,大半中国人都变成了难民,头上盘旋着战机,一路西逃,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所幸徽州城因为地利,暂时没有被日本人入侵,在这样的世道,已经可以算是世外桃源。一天,方廷玉收到父亲的来信。信上说,卢沟桥事变之后,他所在的二十九军扩编,自己被编进了五十九师,将随军沿津浦、陇海一线继续作战。在信的最后,他问:听闻同济大学被日寇炸毁,你学业尚有一年还未完成,不知你对未来作何打算?去年八月,同济大学被日军蓄意炸毁,学校由上海迁往金华,没过多久又继续西迁,现如今正在江西赣州复课……这些事情,方廷玉都是从何刚的来信里知道的。去年岳濯缨遇难后,他还是执意退了学。未来要怎么办?值此国运艰难之际,他的同龄人,有的辗转万里艰辛求学,有的奔赴沙场保家卫国,也有的躲进小楼不管春秋,更有的蝇营狗苟、卖国求荣……他又该做些什么,该选择哪条路?方廷玉坐在西花厅绣楼里给父亲回信,思来想去,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的问题。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听见外面似有绵绵雨声,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声响。他推开窗,料峭晨风涌进来,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许多。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池塘边,他愣住了。水边杏树上,蓁蓁绿叶间似有点点粉云,在氤氲雨幕后,朦朦胧胧。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三月了,杏花开了。他站在绣楼窗前,怔怔地遥望那一树初开的杏花。这是栽下这棵树的第四年,桃三杏四梨五年,今年,是这树的结果之年。有的杏子甜,有的杏子酸,有的杏子酸甜可口,有的杏子酸涩到难以下咽。从花到果,不可捉摸。这棵树,结出来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果子?正望着杏花发呆,有人上楼敲门,是管家,说有客人来,要见方廷玉。方廷玉问:“是谁?”管家答,是纪先生。纪先生。方廷玉愣住了。他少年时,纪先生曾经做过他的西席,后来因为偷偷教他习武,犯了奶奶的忌讳,被辞馆离去。后来方廷玉考上县中,发现纪先生在县中做乐歌老师,师徒两个重又搭上了线,纪先生不仅教他乐歌,还继续教他习武,方廷玉的西洋搏击术就是跟他学的。县中毕业那年,纪先生父亲去世,回休宁老家奔丧,打那之后方廷玉就和他失去了联系。怎么今天他突然上门?匆匆赶到客厅,纪先生正坐在客厅等他来,几年不见,纪先生脸上又多了几道沟壑,但眼神依旧炯炯,见方廷玉来,他微微一笑:“廷玉,好久不见,你长高了许多。”师生两个坐下来寒暄,向彼此诉说自己这些年的际遇。纪先生那年回乡安葬了父亲后,母亲执意要留他在老家,为他娶妻,让他为纪家开枝散叶。纪先生是个孝子,难违母命,就随她安排,娶了一个远亲的乡下女子,虽是盲婚哑嫁,但好在双方婚后倒也情投意合。婚后第二年一双龙凤胎出生,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纪先生也就暂时淡了外出闯荡的心思,在休宁找了份教职,一待就是这许多年。说完了旧事,纪先生一手端着茶杯,盖子擦碰着杯沿,面上若有所思,半天,说:“实不相瞒,这次我来,是跟你告别的,或者说……永别。”方廷玉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发生什么事了?”纪先生微笑:“你别慌,不是我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事……国难当头,我这个教书先生是再也做不下去了,我打算上战场。你知道的,我原就是武人出身。”是,初相识,纪先生就跟方廷玉说过他的来历,他出身云南讲武堂,曾经加入过蔡锷将军的滇军,随滇军北上护法;后来蔡锷将军去世,滇军内乱,纪先生不愿做军阀们争抢地盘、鱼肉百姓的工具,就索性离开,云游四方,也是因此,才成了方廷玉的西席。现在国家危难,他这个老军人,也是时候重出江湖了。“当年讲武堂的同窗和滇军的同袍,如今有不少还在扛枪,我写了信给当年最要好的一个,他如今已经做到师长,我这次上战场,就是去投奔他。“战场凶险,人命贱如草芥,我此一去,做好了为国捐躯的打算。咱们师生两个,今日一别,未必还能再见。所以,我今天是专程来跟你告别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