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长久的沉默。最后,方廷玉还是忍不住问起:“祝青青……”岳汀兰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取出一封信,递给方廷玉:“她走之前,给你留下了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变脆,方廷玉慢慢抽出信,写在信上的字一点点显露出来,只有很短的一句话:各在天一涯,余生自珍重。好吧,你在巴黎,我在徽州,那便各自珍重吧。方廷玉回到家第二天,岳老三登门,和他商量岳汀兰跟他的婚事。“不能再拖啦,汀兰今年都三十一岁了。这些年你生死未卜,不是没有人去我们岳家提亲。但汀兰这孩子是个死心眼,一心只等你,她帮你管家,帮你带大了小顺。为了这个,她听了多少你们方家旁支亲戚的冷言冷语。你不能辜负她,否则,要受天打雷劈的。”方廷玉点点头:“我知道,汀兰情深,我三生三世也难还清。您放心,过两天我就请媒人去岳家提亲。”至少,让一个人获得幸福吧。岳老三走后,方廷玉唤来老管家,告诉他:“麻烦您帮我找一个做事周全的媒人,去岳家向岳小姐提亲。”老管家在方家待了四十年,眼看着方廷玉从垂髫小儿长大,他一生未婚,把方廷玉当自己的亲生孩子,听到方廷玉说要娶亲,高兴得直搓手。方廷玉奇道:“我娶岳家小姐,您至于高兴成这样吗?”老管家兴高采烈的:“可不是,等了足有二十年了。岳小姐是个好姑娘,从你小时候我就知道,她以后是一定会嫁进方家的。”是这样吗?原来旁观者老早就看清了他的前路,只有他自己,痴心妄想着一个头也不回的祝青青。他嘱咐老管家:“岳小姐对我们方家恩重如山,这场亲事,尽咱们方家所能,办得能多隆重就多隆重,务必给岳小姐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老管家连声答应,掰着手指头跟方廷玉算:“咱们中国人结婚,讲究三书六礼,三书是定亲、过大礼、迎亲的文书,六礼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我去找个媒人,咱们方家还有些家底,人和钱都不是问题,就是这定亲的文书,为表诚心,与其用那些别人用了千百遍的套话,不如少爷亲自写。”方廷玉点点头:“你自去找媒人,文书我自己写。”老管家走后,方廷玉打开书架的矮柜门,从最深处取出一只樟木箱,用袖口小心翼翼擦去上面的浮尘,打开来,扑鼻的樟脑味儿,里面是满满一箱子书。他把书一本本地取出来放在桌上,拿走了最后一本书,箱子最底下是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宣纸。宣纸上有一个红手印,少年的拇指,椭圆形,十分稚气。这是那年和祝青青一起去泾县避暑,在春生家的纸坊里,他和祝青青联手做的那张宣纸。当时祝青青笑他幼稚,却不知道他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他把这张纸带回了徽州,小心翼翼地铺平在樟木箱底,又压上一层层的书,放两颗樟脑丸……为的就是以后某日取出来,在上面写一份天长地久的文书。春生的大哥说,宣纸是千年寿纸,能千年不腐。祝青青说,那宣纸岂不是最适合拿来写婚书的,此书不朽,此情不渝?方廷玉把纸轻轻放在书桌上,抚平,用镇尺压住。研墨,提笔,想了很久才落笔——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日。写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墨迹吹干,端坐在桌前,痴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站起身,揭开纸灯罩,拿起文书,去凑近那摇曳的如豆烛火。烧了它,从此忘了她,再也不要回头望,去做一个好丈夫,用尽全力,爱他名义上的妻。文书一靠近,火苗迫不及待地舔上来,先吻着一个角,然后吞噬了“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方廷玉如梦初醒,抽回文书,拿起桌子上的书,拍打着想要扑灭文书上的火……最终他只抢救下来了半张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日。”方廷玉把半张文书紧紧捂在胸口,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方廷玉约岳汀兰相见,在“香雪帘栊”。多年前,方廷玉和祝青青去上海读书前,岳汀兰也曾在这里做东,送别他们两个。那时“香雪帘栊”还是家新开张的小酒楼,如今也已经是徽州城里的老字号了,当时年轻的老板和伙计都老了,崭新的桌椅和木楼梯也都旧了,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阴雨天关节受了风寒的老年人的呻吟。战争过后万事萧条,酒馆里也少有人来,他们依旧选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包间。一壶浊酒,几碟小菜,方廷玉把一些不咸不淡的话说了又说,最后说无可说,只好坦白今天“鸿门宴”的真正目的。“汀兰,误你青春,我百死莫赎,蒙你错爱,我感激不尽,但我们俩的婚约,还是算了吧。”岳汀兰没有说话,她手握着酒杯,食指摩挲着酒杯的细颈,不知过了有多久,才终于轻声细语地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她抬起眼睛看方廷玉,眼神平静:“早知道你会拒绝我,但没听到你亲口说,总是觉得不甘心。你不知道,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十五年。”十五年……推算起来,是他和祝青青离开徽州去上海的那一年。岳汀兰微微笑着:“十五年前,就是在这儿,你在我对面坐着,我从你看她的眼神里就已经看出来点什么了。但是我不愿意信,一直自欺欺人着。“最开始,我想,反正她是要走的,你和她不会有结果,我只要耐心地等,你身边的空位终究是属于我的。“后来她走了,你打仗在外。我搬进你家,以你未婚妻的身份,操持家务,教养小顺。全徽州人都嘲笑我,可是我不在乎,我心里想啊,你是个好人,等哪天你回来了,就算不爱我,为了我的名誉和付出,也会给我一个名分。挟恩图报,我很可笑,是不是?”方廷玉动容:“我对不起你,从小你当我是英雄,可是我连个好人都不是。我也曾经想过,今生今世,就当从没遇到过祝青青。可是我忘不了她,她在我的脑子里安营扎寨。我睹物思人,想的都是她,我不想委屈你,更勉强不了我自己。”岳汀兰脸上还带着微笑,眼眶里却有泪珠子滚落下来:“你不是英雄,也不是好人,可是你至少诚实,但是我多希望你能骗一骗我啊。”方廷玉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帮她揩掉那一滴泪,岳汀兰却偏了一偏脸,避开他的手,自己抬头擦掉了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