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脸来,又是如花笑颜:“其实,早在九年前,我就对这场婚事死了心。前面说的话我都是骗你的,我留在方家,一是因着咱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二是为了照顾姑姑唯一的血脉。现在,你回来了,我也是时候离开徽州了。”九年前?方廷玉不解。岳汀兰摇摇头:“你没有必要知道。”她不说,方廷玉也便不再追问,他问:“你要去哪儿?”岳汀兰问:“你还记得何刚吗?”何刚?他当然记得,那是他在同济读书时关系最好的同学,何刚帮过他不少忙。那年岳濯缨在大世界附近遇到轰炸,是何刚开着自家车带他冲过重重火线赶到圣仁医院;也是何刚想方设法,让圣仁医院同意暂时保管岳濯缨的遗体。同济大学被轰炸后,他只知道何刚跟着学校一路西迁继续求学。后面自己也上了战场,十一年间连家里人都未曾联络过,更何况何刚。岳汀兰转动腕子,轻轻晃荡着酒杯,看着杯中的涟漪:“他已经追求了我整整十年。我想,我应该给他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方廷玉初听这话,内心有些惊讶,但很快他就想到,当年读书时,岳汀兰老是往同济跑,十回里有六七回遇见何刚。那时何刚确实喜欢逗她,兴许从那时起,何刚的心里就有了岳汀兰……他发自肺腑地为岳汀兰感到高兴。岳汀兰一口饮尽杯中酒,眼里也带了两三分醉意,她用手指着方廷玉说醉话:“你别以为我有了好归宿你的债就清了,今生今世,你欠我的多着呢。”方廷玉由衷地回答她:“我知道,我欠你的,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无法偿清。”岳汀兰却突然倾身,隔着桌子抱住了他,她伏在他的肩头,喃喃说:“你并不欠我的,对不起,对不起。”方廷玉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一九四九年冬天,岳汀兰离开徽州。第二年的春天,方廷玉也离开了家,他去了河南。他来到祝青青的老家河南项城,桑家的老宅早在一九三〇年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后来有人在桑家的地基上又盖起了房子。方廷玉赁下了对面的屋子,每天遥望着对面的大门,想象着小时候的祝青青,她蹦过高高的门槛,她在门外踢毽子,她的脸蛋儿被北方冬天的风吹得通红……如果自己也是项城人就好了,就把家安在桑家旁边,家里种一行杏树,引诱那邻家女孩七月逾墙而来。渐渐地,望着对面的时候,方廷玉出现了幻觉,他似乎真的可以想象出,童年时期的自己、少年时期的自己,在桑家的门外,和同龄的祝青青一起玩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他愿意一直这样长梦不醒。直到一封来自老家的信打碎了他的幻梦,信是老管家写的,告诉他,小顺患病,速归家。方廷玉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不是孑然一身,肩上还有责任。还是少年好,遇到不高兴的事,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挑子想撂就撂。人一旦长大,就算被压垮了,跪在地上,膝盖磨出血,也要咬着牙继续前行。他星夜赶回徽州。好在小顺的病并不严重,等他到家时,已经能活蹦乱跳地跟人比赛放风筝了。第二年,小顺该上学了,方廷玉从此绝了离家的念头,安安心心地在这四方天地里,度过自己的余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人人平等,不再作兴旧社会老爷太太那一套,方廷玉于是遣散了下人们,只留下老管家——老管家一生未婚无儿无女,把最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方家,方廷玉是应该给他养老的。又过了两年,老管家也中风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方廷玉和小顺兄弟俩。偌大个宅子,又没有下人打理,花木疯长,苔藓遍地,池塘里结了绿萍,佛堂里挂了蛛网,好好一个家,变得废园一样。地方大,人气不旺就容易出黄鼠狼,狐黄白柳灰,半夜里活动,窸窸窣窣,有一回小顺半夜起来去上厕所,跟草丛里蹿出来的一只黄鼠狼打了个照面,被黄鼠狼贼亮的眼睛一吓,当晚就病了,发烧整三天才退热。有人屋檐无破瓦遮头,自己家却两个人住着一座大宅,这样不公,是要折寿的。方廷玉索性找到了政府,说要把方家老宅捐给国家。方家老宅建于清同治年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十分有文物价值,当地文保部门自然十分欢迎他的捐赠。最后商定下,方家老宅捐给国家,改名方家花园,改造成人民公园,内设小型展馆。作为方家的最后一任家主,也是个有过战功的退伍军人,方廷玉被特聘为“方家花园”的名誉馆主。他和小顺依旧住在“方家花园”里,但是不住原来的房间了,兄弟两个搬到了后花园的花厅,方廷玉住进了绣楼,且做卧室且做办公室,从此长久地在绣楼驻扎下来。直到周缇来的时候,他还住在这里。宅子虽然捐了,但有些私人物品还是要自己留下的。方廷玉挨间屋子收拾,收拾到祝青青的旧房间时,在衣柜顶上,突然发现了那块“澄心”的匾。这是当年,“澄心造纸厂”初建,他送给祝青青挂在办公室里的,他亲手写的大字儿。祝青青点名要的东西,他写了几十上百张,才从里面挑出一张自认为写得最好的,郑而重之地署了日期和自己的名字,还特地跑去找人刻了个章,在右下角盖了个章子。他竟不知,离开上海时,祝青青也把这块匾带回了徽州。小心翼翼地把匾从柜子顶上抱下来,轻手轻脚地擦干净玻璃框面上的灰尘,手指一寸寸地摩挲过去,他突然在玻璃框的右下角发现了一枚指印。朱红的、清晰的、没有闭合的、看上去属于大拇指的纹路,在坊间的说法里,这种纹是“簸箕”,传闻女孩儿有十个簸箕纹就是凤命,未来要做皇后的。方廷玉就曾经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孩儿,十五岁那年,他捉着对方的手看了半天,告诉她:“你好厉害,十个手指头都是‘簸箕’,传说中的凤命啊,你要是真去了法国,搞不好会变成法国皇后呢。”如今伊人已经远走法国,她的指印倒是永远地留在了这块匾上。这个指印是什么时候印上去的?朱红色的,大约是印泥。她是澄心厂的负责人,平时大小事务往来经手,少不得要用到印泥,或许就是离开上海那天,摘匾的时候,手上染了印泥,这才在匾上留下了这个簸箕纹……方廷玉抱着匾蹲在地上,心口绞痛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最后只带了这块匾进绣楼,把它端端正正挂在墙上。同时要求接手方家花园的文保部门,方家客厅条案上那一套“东瓶西镜”不许移动,照旧是左边放镜子,右边放花瓶,当中一面自鸣钟,自鸣钟两侧各放一个帽筒。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