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叫周缇,是一个画家,寻找祝青青是受人所托,请问您是?”“我叫谢南邻,是晚晚的朋友,你说受人所托,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方廷玉?”周缇没有回答他。他已经拆开了信,抽出了里面的信纸,看到了信纸上的内容。很简短的一封信,只有一句话——家兄廷玉已于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七日离世,兹定于八月六日举行追悼会,闻家兄与周先生有倾盖之交,如有空暇,请来送他最后一程。方廷玉的离世十分突然。那天是个周日,方小顺夫妻带着女儿回方家花园看他,白天里一家人还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团圆饭。方廷玉还跟方小顺讲起,前段时间来了个旅法的中国画家要找澄心堂纸……方小顺一家吃完饭就走了,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文保单位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老爷子昨天晚上没了。医生说他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闭园后其他员工都回自己家住,只有方廷玉一个人住在花园绣楼里,所以去世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第二天其他员工来上班,发现花园大门还没开,叫门也无人应。方廷玉是个尽职尽责的馆主,过去三十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大家觉得不对劲,干脆翻墙进去,这才发现方廷玉已经死了。他死在西花厅的绣楼里,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窗开着,晨风吹进来,吹动着被他手臂压住的一张宣纸,宣纸上写着一首未完的词,南宋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那人却在何处?作为一个普通人,方廷玉的追悼会可谓隆重。他是老军人,戎马十一年,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他的老战友;他是方家花园的旧主和名誉馆主,把家产和余生都无私奉献给了国家,政府部门也派出了代表吊唁;他还是隔壁小学全体毕业生和在读生的好朋友,他们都吃过他家花园的杏子,追悼会上,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吃杏人……当暮色四合,白天的喧嚣落地,方家花园迎来了一位陌生而熟悉的客人。说陌生,是因为已经三十年不曾再见;说熟悉,是因为她的足迹也曾踏遍方家花园的每一个角落。第16章 :璎珞周缇终于见到了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当事人,只可惜,不是祝青青,而是岳汀兰。见到岳汀兰,最高兴的是方小顺。小时候,父母早逝,方廷玉在外打仗,带大他的是岳汀兰,她教自己说话、走路、读书……她是他名义上的表姐,实际上却情同他的母亲。虽然三十年里岳汀兰从未回过徽州,但他没有一刻忘记过岳汀兰。岳汀兰讲起这三十年来的往事。一九四九年,“香雪帘栊”和方廷玉摊牌后,她离开徽州,去了上海。在“香雪帘栊”里说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假的。何刚确实已经追求了她十年,从她在上海读美专时起,何刚就喜欢她,老是借着方廷玉接近她,逗弄她。可是真正开始追求她,却是一九三九年在重庆重逢后的事情。重庆?周缇不解。在方廷玉讲述的故事里,从未提到岳汀兰去过重庆,周缇一直以为,在离开徽州前,岳汀兰就一直待在徽州等方廷玉。岳汀兰没有回答他的疑惑,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何刚虽然已经追求了她十年,但离开徽州时,她其实还没有决定好要和何刚在一起,因为那时她还不能淡忘方廷玉。她只是,没有办法再在徽州待下去,没有办法再面对方廷玉,如果不走,她会疯的。她来到了上海,成了一名永安百货的售货员。她和何刚的关系一直是朋友以上,恋人以下,直到一九五八年,何刚突然约她去公园划船。在碧波荡漾间,何刚同她告别,告诉她,自己因为工作调动,即将远行,不知归期,恐怕今生今世都难再见,要岳汀兰好好保重自己。岳汀兰再三追问他要去哪里,何刚却只是摇头,闭口不言。到这时,岳汀兰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人,原来这些年过得很快乐,只是自己沉湎于过去,从未发觉。回到家,她从抽屉里掏出一沓用皮筋捆着的信,那是何刚在美国留学的那几年写给她的。在信里,他跟她讲自己的学习、生活、美国的风土人情……这么多年了,这些信她一直好好地保留着。第二天,她带着信上门去找何刚,告诉他,自己要和他结婚,不是出于冲动,也不是出于愧疚,那一箱子信就是她爱的证明。一九五八年秋天,他们结了婚,刚度完蜜月,何刚就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后,再见是在医院,何刚躺在病床上,已经是癌症晚期,枯瘦如柴,满脸老人斑,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拿着糖果逗她的轻佻纨绔少年?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何刚最后是握着她的手去世的。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徽州人家,一世夫妻三年半。一对徽州夫妻,一生中真正朝夕相处的时光,满打满算不过三年半那么长。谁想到,她和丈夫的一世,短暂到连三年半也没有,即使四舍五入,也不过只有短短半年。送别了丈夫,她又收到来自家乡的信,告诉她,她少女时的执念已经不在了。岳汀兰到后不久,谢南邻也到了。原本他是要和周缇一起回国的,但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情,只好让周缇先走。晚上,大家聚在灵堂里,一起给方廷玉烧纸。方廷玉在黑白相框里,谢南邻和岳汀兰围在火盆旁,这个故事的当事人们终于聚齐,只除了祝青青。祝青青到底在哪里?火光映出每个人的脸,周缇看看谢南邻,又看看岳汀兰,他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满脸皱纹,眼神平静。周缇几乎想象不出他们少年的模样。岳汀兰往火盆里添着纸,轻轻地说:“我在这个灵堂里,为方家好多人烧纸送行过,姑姑、姑父、二哥……还有青青。”青青?祝青青?祝青青已经死了?周缇如遭雷击。是的,祝青青已经死了,早在四十六年前,她就已经死了。她这辈子最怕客死异乡,但到最后,还是客死异乡。周缇怎么可能在法国找得到她呢?她根本没有去法国。回到一九三八年。八月份,岳濯缨过完了周年,谢南邻再次来到徽州,催祝青青一起去英国。祝青青跟二叔二婶、岳汀兰道了别,和谢南邻一起,先去了上海,再想办法从上海坐船去英国……人已经在船上了,行李也已经放进了舱房,站在甲板上等开船,九月黄昏的风微凉,如丝绸一样拂过她的胳膊、小腿和脚背,望着壮阔的江面,和岸上如织的人流,她突然侧头问谢南邻:“哥,我们这群人,是不是很自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