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神像,神像还是以那样的姿态,伫立在这里。她莫名觉得身上一冷。但是既然来到山上,半途而废绝不是她的作风,她背上竹筐,动身继续前行。——山中日月不显,絮絮进这深山,囫囵间又过了四日。她心中铭记着日子,只是眷想要多采摘点药草,如此在蛇虫出没的深山里穿行,渴了喝点溪水流泉,山里还有各色野果可以充饥。山上寒冷,她裹紧衣裳,不断呵着气搓手。浓阴遮天蔽日,愈是往上,山路愈是崎岖,砍柴人的小路至此已经斑驳得仅有零落破碎的石块。夜里若是落雨,浑然要看运气,哗啦啦倾盆下时,在巨石间隙下避雨最好,没有的话,只好躲在树下。她戴着的斗笠能遮挡一二,但淅淅沥沥郁凉雨水滴进脖颈,总激得她一激灵。等攀上南望崖时,人临峰顶,恰在曙光初显时分,天际喷薄出一轮耀眼红日。它从远处起伏的黛青山影里探出,在忽然之间,就跃上天幕似的。万丈金光,泱泱盖地。此峰最高,别处再无遮掩,层云匍匐脚下,如孤立俯瞰人间。那些微如蝼蚁的,在匆匆行动的,是人么?她眺望着,看到耸翠间里的城镇村庄,和一条条黄土路径——耳边苍莽的,已不是山中那铺天盖地的蝉鸣,那是滚滚奔腾的河水!她的视线下移,绝壁高崖下,蜿蜒奉河虬张如巨龙蛰伏。风好大!几乎要吹倒她了。但她不会倒下。她抱着胳膊,身上的寒气被太阳光一照,似乎暖和起来了,连同那张苍白没有了血色的小脸,也渐渐红润。涛声正急,她趴在悬崖边,望到就生在触手或就能得的几丛山茱萸。它们生长得热热闹闹,因为无人采摘,也无人管束。鲜红的果子比美人的口脂来得更加艳丽,饱满地缀在枝头。她伸手去摘。差一点,还差一点……她努力往前探着身子,指尖够到一条枝,便觉欣喜。但还不够……她实在太贪心了。小心地踩着崎岖岩石往下,整个人快要悬空,她用镰刀去割下山茱萸的枝条,一枝一枝,尽收入囊中。啊,好高!不经意望到了下面,万丈高崖下的河,河在太阳的照耀下,粼粼金光格外耀眼,不息地奔腾,还有扑打在沿岸,发出轰隆的巨响。她一脚踩上突出的石角,慢慢挪动身体,哪怕已经收获满满,却还更希冀,把这些全都独占。这样,他们就有希望了,……她心底浮现出他的样子来,唇边都挂起止不住的笑意。片刻怔忪里,殊不知抓住的那块石角松动起来,她吓得脑海空空,幸好及时握紧一团顽强野草根茎,手腕上猛一个用力,扶着嶙峋的巨石,一步一步又从峭壁上攀了上去。她再回望这悬崖时,心中不禁后怕,刚刚若是从峭壁上掉下去,可就完了。——她从山上下来,已是人间的七月十三。身体疲惫,但神采奕奕,因为此行收获颇丰。她下山的路上,听到几个路人在议论,还都抱着一盆花。依她一眼看去,是昙花。“老哥,你这是什么品种?”“这是我花大价钱拍的蓝玉雀——哎,你那盆月纱裙也不错么!”几人兴高采烈说着在昙花集上的见遇,尤其当说起今年千花会上展出的那盏流金玉昙花。那人说:“今年昙花集上,那流金玉昙花,你瞧见了么!”“别提了,人山人海的,只看到了一眼——流金溢彩,真非凡品。啧啧……也不知唐家花了怎样的功夫养出这样的花来?”“是啊,江南第一富商家的宝贝,七盏花,一夜开一盏,今夜是最后一盏开花;收展以后,可再见不着了。”“开玩笑,那是唐家一个瞎子花匠费了十年功夫养出的花,天底下只他们家有七盏。过了今夜,就谢了。”“什么?”几人喟叹这名花倾国,奈何实在短命。絮絮背着竹筐从他们跟前擦肩而过,不禁格外神往起来。天底下最珍贵的是什么!不正是那些短暂易逝、世无其二的事物么?此前小顺子跟她提起昙花集时,她便筹划着想去,可惜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她逐渐淡忘了此事。可今时今日这心思重又点燃起来了。她愈想愈觉欢喜,已按奈不住,迫不及待加快脚步回了奉舒镇上。奉舒镇离昙花集还有些路程要走,她眼看着傍晚了,天色要黑了,心急如烈火焚烧。甫一到了药铺,满身尘土,就着急把背后竹筐卸下来摆到药铺老板的案上,睁大一双明晃晃如星子的眼眸:“老板,我采了很多药草,我要换钱。”药铺老板第一眼望中竹筐里的新鲜绯红的山茱萸,捋着胡子站起,他问:“山茱萸?你从哪里采来的?”絮絮下巴微扬,手抬起挡住视线的斗笠,显着点得意:“那您就不必管啦——劳烦您快些给我换点钱,我、我还有急事!”老板一面笑吟吟答应,一面捋着花白胡子,他倒丝毫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在她的竹筐里,一样一样给她计算:“……白花蛇草,”他拣出药草,置放在称上,称得了,记录下,“五支,十文钱。”“山茱萸,……一两八钱。”絮絮急得跳起来,与他争辩:“才一两八钱?老板,怎么可能?”老板笑睨她一眼,指着那丛红艳的果子,“你看哪,你摘来的,这些都有的破烂了,有的生蛀虫,怎么能用呢?算了算了,给你二两吧。”她嘟着嘴暗想,无奸不成商,又别无奈何,只好答应。但他动作实在太慢,絮絮不住回头看着天渐渐黑了,愈等不住,索性说:“我还有急事,老板,三两打包了罢,多了就送你了!”老板同她扯了一顿皮,终于,絮絮答应二两八钱结了帐。囊中饱满,她拍了拍到手的银钱,——钱是这么叫人喜欢的东西。她第一次感到,二两八钱是很大一笔钱。谁叫她心里还挂念着那枝过了今夜就要死去的流金玉昙花呢。她终于凑够了二两银子请医药坊的大夫抓了一剂鸾珠和云丸——解毒退热的良方——带回去给扶熙服用。也不知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她不在的这几天,蒋姐姐大抵没法好好照料他,他实在娇气得很。她这般想着,走在街上,繁华似乎因为她有了一点钱,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同她隔着什么,而是亲昵地凑近她,要她融进市井的繁华风光里。天色已经很晚了——她心心念念去昙花集千花会看花,过了几条街巷,在巷子口,望见暂居的破院子展露出檐头一角,又加快了脚步。她望到有车夫在招揽生意,一咬牙,花了二钱银子租了马车。万事俱备,她想,深吸一口气,径直踏进了破落的院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