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吱一声,小兵又殷切催促她:“娘娘,……喝了罢,凉了就不……”高烧烧得她眼前忽明忽暗,天青瓷的碗里,盛着昂贵的药材煎的昂贵的药——她突然很想笑,也就缓缓地扬起嘴唇,扯出一抹苦笑。小兵不知她怎么笑了,皇上冷声吩咐他务必看着娘娘喝了,依照他揣摩的上意,该是极心疼娘娘生病罢!他自作主张地说道:“娘娘,皇上亲手煎了药,药凉了岂不是辜负了皇上一番心意?”她敛了笑,静静地坐那儿,到底一句话没说。她似乎,好久好久没有做那个梦。前生之人,隔过一百三十年的生死鸿沟,原来早已变了——都变了。他的冷漠刻在骨子里,她用了很多年,也没法改变。清醒理智被灼烧得快要消失了,平日被她压在心底的思绪,就像镇妖塔下的妖魔,一朝破塔而出,在她的心世里肆舞乱飞。小兵见她铁了心的不喝药,没有办法退了出去。不久,连最后烛火也彻底熄灭,帅帐陷入漆黑,冷透了的夜色顺着帐帘的缝隙,一点一点蔓延进来,蔓延到她的脚下,身上。她一阵冷一阵烧灼,脑子已经快要烧昏了,还勉强支撑着,握着刀就是不松手。忽然,月光打了进来。绒帘布被人撞开,她歪着脑袋,看着来人,目光潮热又虚无。“朕答应你立即发兵,”漆黑浓酽的夜色里辨不清神态,嗓音一如既往的冷,也许还有几许急切;急切?她想到这个词,不免将目光落到眼前赵侯爷的身上。接着,他几大步过来,在她手边定住,冷声重复了一遍:“答应你了还不行么?”动作僵硬太久,动一动,胳膊又酸又痛,她心道下次还是得另想更聪明省力的法子才行;她收了刀,沉着插/进刀鞘,便要起身离开。忽听他压低了声音暴喝:“朕答应你了你还想怎样!”她疑惑地抬起眼睛,不解他生气的缘由,她不是收了刀了?还要她给赵老头赔礼道歉?好吧,她懒洋洋地说:“好好,赵侯爷,对不住,您老快去歇着罢。”赵霍瞧了眼在暴怒边缘盘桓的陛下,拱了拱手立即退下了——剩下帝后二人,独在夜色迷蒙的帅帐里。青年端起桌上药碗,还余着温温热,递到她的嘴边,“自己喝,还是朕给你灌进去?”想也不用想,她接过了药碗,一口喝了干净。地上有跃动的光,是外头明亮火光沿着缝隙漏进来;她茫然抬头,药的苦涩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了,她第一回发觉,药居然这样苦。有震天撼地的杀声鼓声兵戈声……在夜里伴着不合时宜的寒蝉声,七月流火,夜里尤其凉,凉得她抱住胳膊,往外走去。不知为何,前些时日生死相依的情景,竟像前世的事情了。她出了帅帐,昏昏沉沉的脚步,踏碎了地上如水的月光。七月既望,月光最明,鬼门大开在人间游荡的孤魂野鬼们,这时可都已经回去了呢?思绪好乱,远处即是攻城的火光,火把一点一点,在夜里连成了橘黄色一大片;这是衡军的火光。她闭了闭眼睛,夜风吹过她,这时,却几乎能把她吹折了。攻城并未靡费太久时间,下半夜,她就远远看到南门楼上竖起衡军的战旗,在火光照映下猎猎飞舞。她心头也似燃起大火,——寒声,你不会枉死。她站在这里半晌,丝毫没留意到身后的青年也站了半晌,看着她如同失去灵魂一样怔怔半天,又突然一激灵抬腿就走,声音先响起:“你又想做什么!”她滞了滞,说:“没什么。”接着,强撑疲惫的身子,欲往前线,她要去把寒声带回来。寒声不能做孤魂野鬼。片刻间,手被人拉住,冰凉得同这夜的月光一样,“你要去战场?朕不准你去,你好好待在军营,明日一早拔营赴京。”她静下来,另一只手去剥开他的手,也不解释缘由。太累了,她总期待他可以理解她,但事实是她也不理解他,他亦不能理解她,费力去解释的话,就如同鸡同鸭讲。他绝无法理解她去带寒声回来的意义,在他眼中,只怕那些人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僵持的时候,突兀有高声的贺喜:“陛下!娘娘回来了!”两个人一并循声看去,火光明亮映着那道人影,纤细的柔弱的美丽的,虽因跋涉而蓬头垢面,却更显她的凄弱的美丽。那个纤纤人影泪流满面,凄凄切切唤道:“陛下……”趁此怔忪,絮絮得以拔出她陷在他手中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得益于夜色之深浓,月光之迷离,她跨上她的马,箭一样离弦。白马飒沓,踏过支离残垣和火光尸骨,畅行进了已被攻克的城楼。有人投降;有人负隅顽抗。有人趁火打劫;也有人逃亡。她骑着马,放慢速度,一路到了西径,这里几乎没有被战火烧到,一草一木,仍在月光下寂静沉睡。大抵是她的马蹄声惊醒了这里的草木,蝉声开始急了,她下了马,来到那夜变故之地。石径上的血痕,早被洗去,只有丛生杂草上还残留着血迹,彰示曾经之事。她到这里后,愈加茫然了,身体里的火还在烧着,烧得她发昏。她捉住一个逃窜的黑甲士兵:“姓许的在哪里!?”黑甲兵还以为被谁捉了,原本在害怕,等他发现是个女子,就直起腰板拔剑去砍,絮絮猝不及防胳膊被剑划破,鲜血如流,疼痛叫她从茫然里清醒了些。她两下制住了他,再次厉声逼问:“说。”黑甲兵道:“许将军,许将军早就跑了!他刚刚带着几个亲信往西门跑去了,这时候肯定已出了西门。”她顾不上再问,丢开他,跨马去追。等她好不容易追到,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西边是白玉湖的支流,蜿蜒流淌,汇入泱/泱奉水。末路穷途自然必有背水一战。一个是背水一战,一个则是报仇心切,许将军不敌她。剑在脖颈边,她冷声问:“寒声在哪?”“哈,哈哈哈……”这大汉死到临头,却癫狂大笑,她不耐烦,剑往前递进一寸:“快说,我留你一个全尸。”他红着眼睛,以这样战败者的姿态颓然半跪在地,狂笑半晌,才说:“那丫头早就被丢到湖里沉了。”絮絮一听,周身灼烫惊人,就要杀了他,剑刚戳进他心口一点,便又听他大笑不止:“皇后娘娘在我这刽子手身上浪费时间,却让真正凶手逍遥法外。哈,哈哈哈……”她的剑顿住,眉头一拧,厉喝:“什么叫真正凶手?”大汉瞧着她,嘲讽似的笑:“还能有谁,依照娘娘的聪明才智,您想一想,是谁八面玲珑,是谁两面三刀?是谁到了烟澜载水?是谁推出了寒声姑娘?”絮絮如被雷击,一瞬间几乎全都明白过来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