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抓一个逃犯怎么如此兴师动众,他还记得大半夜县太爷砰砰砰敲他的门把他叫起来的情景。不知那个女逃犯,是什么人物,竟引得陛下亲自来抓人。银甲卫齐刷刷跟上敬陵帝的脚步,其中末尾一人,还押了个姑娘。头目愈加摸不着头脑。他哪里会知,他口中的女逃犯,会是曾经名动天下的皇后娘娘。絮絮折身往回走时,亦发觉来路遭人围堵。他们搜捕的法子极粗暴,刀劈剑砍,绝无躲藏之处。前狼后虎,毫无办法,为今之计,只有上山之路。她对这条小道尚心有余悸,七月上山时,陡上这条道,山势立即变得陡峭,且云缠雾绕,很迷人眼。她喟叹,若非她心理强大,半路被吓得腿软那就完蛋了。此时却又须上山。她对南望山的地形虽知道了七七八八,却并不知这跃龙岭没有第二条下山的路,只理所当然以为前有路,其后亦必有路,只要她不走断崖那里。愈向高处,回身俯瞰,云雾飘渺间,一点一点的火光愈发迫近。天欲明了,絮絮急于寻一个出路,谁会知道,四下看似是出路的岔路,无一不是绝路。她悔于自己再次陷入困境当中。这地势的确对她有利,可以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换成以前的她,铁定有同他们决一死战的底气;可如今她几乎是一个废人了。武功尽废,身手大不如前,比普通人还要弱许多,全凭借一股毅力,才支持到现在。她深知没有办法硬拼。深吸一口气,继续转身坚定地一步一步地上了山巅。不管了。再坏还能怎么样!再坏,也不过一死!死既不可惧,又有什么可惧?撼灵剑沉甸甸握在她的手中。黎明之前,正是最黑暗的时刻,天色浓得化不开,只有月轮,照明前路。她一步一步往山上去。步伐已十分疲惫,也益发缓慢。登上山巅时,前已无路。冬夜将尽,曙光乍破。数月以前她来此时,亦正正好在黎明日出时分。独立高崖,山巅长风激荡,红日在地平线上划出一线绚烈的光。行将跃出。雨后初霁,极远处,苍绿的万重山影托出一轮红日。红日被洗濯得通透耀眼,殷红如血。光芒照耀天地,在这高崖之上,没有任何遮蔽,整个人暴露在如此热烈的光中,如大火烧身。久困樊笼,好久未曾见到这样灼灼的旭日,驱尽长夜,使天下一白。崖下奉水蜿蜒如龙,浩浩荡荡,东流至此。汹涌澎湃,涛声如雷。熬过寒夜的众生,在这样的太阳光下,正重新恢复死于风雨中的蓬勃的生机。十一月的寒冬,远处屋舍、城镇通通匿进茫茫大雾里。随着旭日东升,雾色散去,而渐渐显露。扶熙登上崖巅,再见到她,长风吹衣,素衣翩然若雪。旭日光照在她单薄的身躯,犹若烧起了滔天的大火。她执剑背立临崖,离万丈高空,只有一步之遥。狂风嘶吼,耳边是奉水的涛声。他沉了沉声,道:“前已无路。跟我回去。”天无绝人之路,她想,也许上天指引她来此,也是冥冥之中。她脑海里蓦然映出上回梦中,阿铉对她说的话。她低低重复:“置之死地……”所以,这是她的“死地”么?那么“生”,在何处?生在何处?她回过头,缚面的白纱在风中飘摇着。眼眸秋水般潋滟,但不看他,而只是仰头看向渐明的天穹。天穹之上,万万重云,离群雁过徒留凄凉声。“已经到如此地步了,……放过我,让我走罢。”侧面的轮廓与远处的旭日相映,晕出浅浅的金光。她的嗓音有些哑了。这样的侧影,似显得她愈发单薄,愈发脆弱。这个认知,令扶熙惊了惊。他以前,从未将她与“脆弱”两字联系在一起。她是那样无所不能,那样令人安心。可此时此刻,她站在他的面前,恍然如将碎的一片光影,如流离不定的一团絮。风稍大些,即将吹乱。他目光冰冷,注视她,道:“不可能。”她笑起来。不过苍凉得紧。流风使声音散佚,撕扯成破碎的音节。“为什么?”他并不想承认在他心中的那点晦暗的心思。所以,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她,“璇玑。”他顿了一顿,续道:“你既然不愿交出它,朕亦绝不会允许它的主人脱离朕的掌控。容沉,你心知肚明。朕不会放你走。”她的神色被缚面的白纱遮去,使他无法辨别,此时她究竟在想什么。絮絮忽然觉得有一些好笑。她的视线轻轻落在他背后广阔的山野,苍青色,重重叠叠。有许多飞鸟掠起。她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她的语气含着几分自嘲,“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一次,你又打算,怎样逼我呢?”她突然有一点无趣,和他周旋,不外乎一个结果,被他带回去。也许这一次他会用更锋利的剑,对准她的心口。她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他此时出现在这里,那么其他的人,一样陷在险境中。她还是太弱小,不足以保护她所想保护的人。那么多人,……那么多。她都没法保护。彼此静默的片刻,他上前一步,她后退一步;退无可退。身后正是万丈高崖。如她所言,他知道她的性子,这里唯一的出路是他,而她向来坚韧,但凡有一分机会,绝不会自寻死路。最后的最后,无论是否是大动干戈,还是两败俱伤,她的归宿,也还是他。他想。他看着她身后的虚空,踏实了些,他柔和了语气:“你乖乖听话,……跟朕回去。朕答应,不会伤害他们。……不会伤害你。”他了解她,知道她心中所想,知道她的软肋。她轻轻地笑:“回去?回到哪里?我没有家了,——陛下。”他听出她讽刺的意味,皱起眉头,“容沉——”他慢慢攥紧腰间佩剑,似在问她最后一遍:“你要怎样,才肯……”她明亮的眼眸看着他,仿佛点出和煦的笑意。她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给不起。”“你究竟要怎样,——朕可以不计前嫌,不计你以往种种作恶,你低头,就这么难么!”“是啊,太难了。”她笑起来,身子微微地颤抖,影子也在颤抖,“你我已经回不去了。”横亘那么多生死。岂会再是她低头,就能修补裂隙的?她极轻地叹息,“陛下博闻强识,不知可曾读过《诗》卫风中的《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屈指算来,你我成婚,亦须臾三年了。这三年中,我夙兴夜寐,所思所求,不过是你的真心。”她一顿,“‘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若你不喜欢我——何必要骗我?予我爱,予我幻灭;利用我,最后伤害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