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者迷,此时她再回头看,他每一回亲近她时,则是利用她时。她对他向来不加设防,不存警醒,于是落败至此,一败涂地。“真心,——”他不怒反笑,“呵,容沉,你心中,另有别人。从第一次见面,……”他不知她怎么好意思提起这两字。初见的景象很远了,但他会永远记得彼时彼处她唤他的那个名字,后来在流亡中,她直接明目张胆,令他成为名字主人的替身了。那个人是谁,他查了又查,没有结果。他甚至不敢去问她,……而一直自欺欺人,自己才是她的所爱。她又笑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更轻了,“陛下是想知道,他是谁么?”但他却听出,这轻若鸿毛的嗓音里,掺杂一抹沉重的悲哀,沉重得令她的话音在烈风里,依旧清晰。“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隐瞒什么。你信或不信,……”她注视他的双眼,从他的俊美容颜,看到另一人的样子,“一百三十年前……”她娓娓道来,在浩荡的风里,说出藏在她心底多年的秘密。这世界上,除她以外,大抵就没有人会知道了吧。百年以前,他们夫妻二人身死乱世,消尘埋骨,世上除了她,还会有谁记得,当年病死于允州城的那个人。若可以有一个人分享这秘密,她想,只会是他。但她亦知,今生前生,早已不同。她说完以后,他不可置信地否定她:“你骗朕,这荒谬至极!人死之后,万事皆空,鬼神之说,通通不过世人为亡故者穿凿附会而已。容沉,你……你心中有别人,何必编这一出来骗我?朕看起来就这么好骗么!”他好像被她戏耍到,所以近乎狂怒。可任他如何龙颜大怒,——她也只是静静看着他。她目光悲哀,寂静,盛有来自一百多年以前的月光。等他静下来,她复转回身,面对层叠的匍匐的云雾,众山臣服脚下,她极目远眺。蓦然间,她轻轻念道:“北雁过奉水,别去岁长冬,离新栊,归旧栖,至此山而盘桓南望。”“云来在江北,也在奉水之南。”她眺望南方,天高云淡,雁阵尽已南飞,初冬时节,清早大雾弥漫于山野之间,苍绿重叠的山形,被云雾遮掩。至于更南,更南——朦胧得看不清了。“你知道南望山南望崖的典故么?——当年太/祖一统天下,从烟都班师回北,途径此山,立在崖巅,复望江南发家之地,而江南隐隐,不见故乡。”她回想起在北陵行宫时,耶律升告诉她的这一则过往。彼时她并不能悟,为何人在北地,却登高南望;为何不归乡一看,而徒自思惘。“今日我极目去看,此传言丝毫不假。”她轻笑着喟叹,“江南隐隐,不见故乡。”皆因故乡不可归,故人不可再。他似有点不耐烦了,又一次逼近她一步,她意识到无路可走,立在原地。他说:“你说这么多也没有用,拖延时间,朕有的是时间,但你的人却不一定。……”他仿佛在纠结着什么,纠结是否妥协,或者做出怎样的让步。他道:“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所以,……”他静了一瞬,“若你肯低头,朕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朕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家族,——新的身份,朕可以封你为贵妃,这样,这样你……”她半侧过头,神色寂寞,“你信与不信,爱与不爱,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了。——因为,你不曾记得我;我亦会忘记你。”她难得有这样平静的时刻,“你也不是他。你取代不了他。你永远不会成为他。阿铉早已死在一百三十年前。八荒四海,千秋万代,不复再有第二个他。”她回头看他,嫣然一笑。是面纱遮掩不住的、那样明媚的笑靥。她骤然拔/出撼灵剑,寒光闪电般亮了一刹,晃过他的眼睛,也几乎是下意识,他就出剑格挡。锵的一声。撼灵剑和星孤剑两柄剑相击,金声玉振,宛若龙吟,竟荡在群山之间,惊飞了一群栖鸟。众鸟高飞。顷刻,眼前素衣飘飞凌乱,如一片雪絮,跌下高崖。连雨初霁,群山洗绿,远处地平线上云霞万丈,日轮如血。有失群孤雁,哗然掠过天穹。孤雁在哀鸣。哀鸣声辽远——和着崖下奉水湍急的涛声。在这寒冷的初冬的早晨,在南望山千仞高崖之上,飘下一片洁白的雪絮。跌进泱泱东流的奉水怒涛里,如雪合水,了无痕踪。她宁可选择死去,亦不肯选择他。风里传来她如释重负的声音。“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生若不得自由,何以谓之生?漫长的光阴里,她守着这个秘密,已太久。他早已忘记了她,如此也好。他眼前素衣的影挥之不去,银白的袍子,在山巅的烈风里狂舞着,涛声急,群鸟寒唳,他手中剑咣当跌在地上。忽然之间,万籁俱寂。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还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对面的人,忽然不见了。她不见了。从他眼前消失。从这千仞高崖一跃而下。他追到她方才站着的地方,颓然跪倒,往高崖之下看去,此间云雾缥缈,那一点素白,消失得彻彻底底。他向崖下嘶哑喊着她的姓名,除却回声,再没有应答了。“容沉!”“容沉——”“絮絮……”山巅之上,这南望山三千仞高崖,蓦地只余他一人。他忽然看到近崖生有一丛山茱萸。在上面,挂了一只小小的荷包。是她留下来的。他回想起和她一并逃亡的时日,那时,他曾问过她,这里面有什么。她没有告诉他。今时今日,它握在他手心,他慢慢打开,里面是一缕发丝。一缕他的发丝,有些弯曲了,像是系成一个结后,解开时的弯曲。别无其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的回忆模模糊糊,记起他新婚的洞房花烛夜。红烛未尽,他在半睡半醒之时,感到有谁在剪他的发。第二日他的确发现少了一截;左右只是一缕发,他并未在意。没有想到,时隔四年,于此重见。她将他完完整整归还,与他撇得一干二净。她将他们的纠葛,如曾经挽起的同心结发一般,一缕一缕地分离。恩义断绝。他绝没有想过她死,他总以为她心中仍旧眷恋他。也总以为他们的纠缠会很长。倏忽之间,光流影变。银甲卫们听到动静纷纷上了山崖,但山崖之上仅有孤身跪在崖边的帝王。他攥着一样东西,孤寂的影子,落在嶙峋瘦石上。被银甲卫们带上来的陶音,左右四顾,没有看到本应在此的絮絮。她猜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睁大了眼,伏到崖边俯瞰。壁立千仞,奉水虬张。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