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而食是陆免成亲眼见过的人间地狱,他信贺玉安没说谎。小云儿拉着男人的手,眼神却粘在洋车上那个正在吃三文治的男孩身上——当然,他并不知道对方手里的东西叫作“三文治”。他真漂亮啊!梳着油亮整齐的小分头,脸蛋洁白光净,小西装笔挺,折起手肘来也不见一丝皱痕。他手里拿着一个被纸包着的东西,看起来像馍,但是馍里没有那样大片的肉和青翠欲滴的蔬菜。小云儿咽了一口唾沫,转过头摇了摇男人的手:“爹,我饿。”男人也饿,他的皮已经贴在了骨头上——人太高大,更显得可怖,一具行走的骷髅。再往前走走吧,再往前走……可是,到底要走去哪儿呢?九州四海,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同他们一样的流民,他们永远也想不明白那些人饭桌上的鱼肉蔬果从何而来,就像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到人世来受这一番苦楚。“娘!”一个女人倒下了,身旁的小姑娘先是一怔,然后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姑娘太小,那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太刺耳,旁人若是无声流泪,那她就是在拿命挣这一声哭丧。这一声不仅吸引了他们父子,旁人也纷纷驻足回望。一路上过来,此情此景见得多了,再温柔的人也渐渐麻木。他们看她的眼神没有怜悯、同情,就像没有人用怜悯、同情的眼神看他们一样。正在这时,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试探着走近——他们也快要到极限了,仅仅比女人多一口气。姑娘还在哭,小云儿木然地跟着男人往前走,渐渐把那声音抛在脑后。“娘……”这一声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被那小姑娘所感染,还是突然心生思念。“爹,娘在哪儿呢?”男人闭口不答。他总是如此,从不细说关于娘的一切。可是小云儿很聪明,他发现男人有一只珍藏的木簪,断了一半,顶上粘着一朵漆了白胶的百合花。这一定是娘的东西。娘留给爹的信物,爹这些年来一直偷偷藏着,不肯与他细说,一定是因为娘不在了。然而与此同时,心底总有个细微的声音:不会的,娘一定还活着。男人不提,他也学会了不问,若非如今他们都快要死了,他也不会提到那个人。“爹知道这么继续走下去多半也是个死,可是谁都不敢停下来,他也一样。”贺玉安露出个惨笑:“只有我,明明见惯了生离死别,却还没来由地认定爹不会离我而去。而实事证明,我错了。”“那是我们上路的第四个月,完全失去粮食来源的第三十三天。”第二十一章 :审讯(二)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他们在这春光炼狱里被命运拖着往前走,灰头土脸、连滚带爬。可是现在连爬也快爬不动了。同行的人皆如他们一般骨瘦如柴、形同鬼魅,小云儿没念过书,不知道有一个专门用来形容他们的词叫作“鹄面鸠形”。“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男人心想。前面有一座城,幸好,守城的官兵没有阻止他们这些饥民进入。他决心今日一定要为他们讨来食物。他瞄定了一个穿旗袍的妇人,对方容貌秀丽,身量窈窕,手上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另一手抱着个装满了面包的纸袋。孩子仰头说了什么,胖嘟嘟的手指不住地挥舞着,惹得女人轻笑了起来,俯身在其白嫩的脸上印了个胭脂味的吻。那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家境优渥,性格温柔,一定能体谅同样带着个孩子、却走投无路的他。他拉着小云儿走了几步,停下,让他留在原地等他——乞讨这种事,还是他一个人来做罢。牵着孩子的母亲被一个陌生人挡住了去路。她疑惑地抬起头,先是一愣,而后倏然惊恐万状。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她甚至一时无法确定那是否是“人”,对方形同地狱里的饿鬼,身材高大,形容污秽,那皲裂起皮的嘴唇只属于书中磨牙吮血的魔王,偏偏是这样一具堪比死尸的躯壳,其面部的两个孔洞里却透着渗人的精光,那是……那是……是恶兽盯着食物的眼神,是要置她于死地的目光!她忍不住惊叫起来,同时一把抱住了身边的孩子。魔鬼的嘴唇开合着,发出她听不懂的音节。她不禁闭上了眼,身体簌簌发抖。好在这时身后有人跑了过来,那是护卫她和孩子上街的保镖,平时听她的吩咐只远远跟着,不得命令不许上前。而现在她却万分感激他们的到来!魔鬼很快被摁倒在地,保镖们都是十里挑一的能手,果不其然一上来就大施拳脚,打得那魔鬼毫无还手之力。她渐渐回过神来,猛然惊醒,看着那个同样衣衫褴褛、形同缩小版的骷髅的人儿扑上前去,同她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样哭泣——他太瘦了,可能饿了许多天,连哭都没什么力气。这时她也看清了,地上躺着的不是什么魔鬼,而是一个普通乞丐。面包早已散落了一地,她愣了愣,才想起来叫停。忙着安抚好哭泣的孩子,她吸了几口气平复情绪,然后起身。临去前,她看了一眼地上那几个沾满了尘土的变形面团,皱了皱眉,终究无言。“那几个面包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陆免成看着他:“……时运艰难,食不果腹,不是你投靠日本人的理由。”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