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里阳光炽烈,远处不时传来枪炮声,一路上不少拖家带口向西躲避的难民一步三回头,不住地回望浓烟滚滚的天津城。老的叹息、小的惊慌、壮的牙关紧咬却毫无办法。背井离乡的人啊,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八国联军,唯一的活路就是去京城,托庇在大清朝廷“最坚实”的卵翼下求存。
李焘则不然。太阳,有轿子上的油纸伞挡住;敌人,有身边十数个军兵抵挡;况且,那轿子一上一下很有节奏地“咿呀”摇晃着,令人昏昏欲睡。至于,眼目中那令人钢牙欲碎的场景,看得多了,麻木了!因此尚且有些虚弱的他居然在轿子上睡了过去。
“爷,到了!”一声恭敬的呼唤打破了梦境,睡眼惺忪的李焘摇晃一下脑袋,令自己清醒过来,心情立马就激动起来。
只见轿子已经到达一处军营,营前数十军兵神情肃穆,倚着土垒、木栅全神警戒,手里拿着德国毛瑟1888年式7.92毫米小口径步枪(相对1871式的11毫米口径而言),枪刺闪闪,确有些精锐的模样。
森严壁垒啊!这里难道就是聂军门所在的八里台?怎么枪炮声如此稀疏呢?
李焘肃然下轿,在旁边军兵的扶持下经过前哨阵地,走了约莫一刻钟光景,才看到一幢略微像样的建筑——八里台小庙。这里就是聂士成的指挥部了。
随着亲卫的通传声,庙门内涌出一群人来,领头的赫然是一位身材中等壮实,全身紧扎戎装,略微发福而须发皆白的老将。瞬间,李焘似乎看到电影《虎门销烟》中,那位在虎门炮台自刎报国的老英雄——关天培。
恍惚间,扶持他的亲卫小声道:“这是军门大人。”
李焘心里一紧、胸口一热,忙要作礼却被身旁的人扶持着,只得提气朗声道:“标下李焘参见军门大人!”话一出口又觉得按照这个时代的礼节来看,自己颇为失礼,干脆一用力挣脱右边的人,脚跟一并立正行了个举手军礼。
聂士成早看清了眼前的“恩相远亲”、“霹雳金刚”。身形修长而肩宽,面容憔悴但目光有神,体态消瘦却腰背挺直。此时见他没行按刀礼(他没带刀)、持枪礼(没有枪)、也没行拱手作揖礼,反倒是虎纠纠地行了新派的举手礼。顿时,聂士成对年轻人的好感增添了不少。
聂士成不是激进的新派人物,也不是老朽的保守派。他和他的老上官一样,是稳妥的、坚定的洋务派,曾经某段时间里,也支持过维新派。实际上,洋务派务实、维新派务虚,本质上对中国时局的见解却颇有相通之处。这也许就是李鸿章在广州放过维新党人的理由吧?
老军人有意在年轻人面前停住脚步,用凌厉的眼神再次打量,并不对李焘的致礼作出表示。当然,提督和武备生之间有着地位上的巨大差异,不表示什么也属正常。
李焘目不转睛地看着聂士成,这是军姿训练的成果,他可以做到三分钟才眨眼,身形也完全符合“站如松”的标准。此时,似乎刚才还需要别人扶持的李焘已然到达爪哇国了。
姚良才从聂士成背后站了出来,担心地看了看李焘,小声对聂士成道:“禀军门,李世兄重伤未愈,身体乏力呢。”
“噢?”聂士成瞪了姚良才一眼,停了片刻,突然“呵呵,哈哈!”笑了几声才指着李焘道:“聂某知晓,方才不过是看看金刚的雄姿而已,名不虚传啊!难怪、难怪,诸位看看,堪称军人模范呢!恩相家的千里驹!千里驹!”
说完,聂士成才亲热地伸出手来拉了李焘,并肩入内。
李焘现在可以说是激动的,激动到稀里糊涂的,脑子是浑浑噩噩的,还有很大程度上的受宠若惊的感觉。只是,潜意识中他还记得:在军营里,无论是二十一世纪还是现在,军人就要保持军人的风范!
坐如钟。
聂士成心内欣喜,暗自赞叹,面子上却不再露出半分的赞许之色。要不是目光时不时地扫李焘一下,旁人还看不出老帅正跟“年轻世兄”叙话呐!
“……后路统领守备胡殿甲、中路统领总兵冯义和、马队统领副将邢长春、淮军右翼右路统领提督梅东益(聂士成总统武卫前军和直隶绿营、淮军、练军,因此提督梅东益也是其属下)、营官宋占标……都是恩相故旧老人。”
随着聂士成的介绍,李焘将周围的众将领一一记在心间。这些人,姑且不论都是铁杆的淮系中坚军官,在国战战场上,也是铁铮铮的真汉子、真军人!因此,他站起来一一郑重行礼。
聂士成此时才点点头,示意姚良才说话,毕竟是姚良才最先跟李焘接触的。
“军门已将世兄战绩电禀恩相,恩相复电在此,世兄请过目。”姚良才拿出一张电报纸儿,走到李焘身前,双手递给李焘。
李焘忙站起来,也是出双手接过,微笑示意后又对聂士成微微躬腰,才坐下展开电报细看。
寥寥数行毛笔小字晦涩难懂,不通文言的李焘只能大概理会到一些意思。首先是李鸿章自谦了一番,接着对家族子弟的表现表示欣慰,接着就是要求聂士成和姚良才“好生磨砺”后进。
话是这么说的,意思却未必如黑纸白字那般简单!
淮系集团诚然是以李鸿章为首的军事集团,可也是利益集团,利益是联系各人的纽带。如果李鸿章目前不是两广总督,还是以前的大学士、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三合一,那一道命令下到武卫前军就了事。现在,却只能先谈故旧情谊,再说李焘这个后进的安排,而且还不能明说。县官不如现管呐!
当然,这里诸人对李鸿章是敬服的,其中以聂士成为最。义和团起,开始破坏铁路、抢劫洋人、焚烧教堂、推倒电杆时,聂士成首先请示的就是李鸿章这个远在广州的恩相。李鸿章认为:中国需要稳定,需要学习西方,需要时间来凝聚、来发展;此时,断断不能以弱小国力与列强相争!越勾践亡国后尚需为奴吴宫、卧薪尝胆、十年方得复仇,何况贫弱如斯的当今中国呢?由此,李鸿章对聂士成的指示是——坚决镇压义和团闹事,尽量杜绝触及洋人利益!不给洋人增兵侵略的口实。只是这个想法被克林德的尸体粉碎了。
这些情况李焘还是比较清楚的,他甚至知道聂士成正因为奉了李鸿章之命镇压义和团而倒霉失宠。慈禧在义和团和洋人之间左右摇摆,对义和团是先剿后抚再利用,以对抗列强扶持光绪复位的企图;对洋人是先软后硬,却根本没有深刻意识到如今的战争是国家倾尽全力的总体战(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提出此概念),更忽视了满清中国与列强的实力差距,迷信的老太婆自以为信奉黄连圣母(慈禧曾经装扮圣母留影,因八卦教一直都被列为邪教,因此对外都说是留观音扮相),就可以利用“刀枪不入”的义民打败列强,巩固自己的权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