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她小时候,并没有这般气质,倒是时间会慢慢把人变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她小时候也有件蔚蓝色裙子,上面点缀着星样的花纹,她总是穿着它,这让我印象格外深刻。当时我们住在盛世华府(住宅区名),庭中的巨大喷泉常常弄湿我们的衣服,水花混杂着日光浴的净色温凉,回到家里总是感觉又湿又冷。母亲常给同在一个浴缸的我们洗澡,我们早已坦诚相见。
她在一旁刷着抖音。虽然离的很近,但总觉得我们之间多了一面墙。
“那个张雅乐是谁啊?你的朋友我应该都认识的啊。”南雅问。
“他啊。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只不过你没太有机会见到他。”
“明天我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了?”她问。
“大概吧。明天去你家玩儿?”我提议,也刷着抖音。
“你觉得我j城的家能住么?就我和管家两个人,那么大个宅子,空空如也,晚上好害怕的。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找你啊。就算有十个人在那儿,也冷清得要命。要不是因为你在这儿,我早就回s城了”
上次去她家是在三年前的夏天,依然能记得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清冷。房子很大,院子很欧气,是个繁密的花园,她的奶奶去世之前她一直住在那儿。去拜访她家,你会爱上那种置身古堡的感觉,但慢慢地就会觉得冷清,仿佛被永远的丢在了这个“古堡”里,急切地需要朋友陪伴。在她小时候,我就扮演了这样一个朋友角色。她不会是我的另一半,因为我已经无法更了解她了。
现在,我知道她,总该有些事情瞒着我吧。
“你困不困,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南雅说。
“好啊,外面有点冷,我给你拿个外套。”
“谢谢。”南雅微笑。
……
出门,草坪有些幽绿的光。
夜空有些零散的星星,有些许云浮动,像是星辰坠入大海的罅隙。
几周之前,我在这条畔湖小径散步,微冷,阳光窸窣地散在下午。那天母亲在家,父亲不在。出门之前母亲刚从荣港回来,买了些柠檬、茶杯、冰淇淋,还有一双百丽的圆头高跟鞋,是南雅现在穿的同款。我度过一个异常平静的下午,无所事事又精神焕发,就像置身一个世外之境。此刻,我仿佛回到那天。
我们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面对着一块畔湖草坪。
“信基,我最近心情不太好。”南雅说。
“怎么了,看你表情就知道你就有心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很孤独,好像身边的人很容易就消失了。忽然回忆起来,才知道,啊昂~原来那就是最后一面了呀。”
“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说,“这你大可以放心。”
“我很害怕,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我无法去想象。”她说着,声音颤抖起来,“前天我的一个学姐自杀了,没留一句话。虽然与她不熟,但毕竟是我认识的人。传闻说是因为奖学金的争议,我却觉得没那么简单,肯定有别的原因。一点奖学金就能让她自杀?本来她的学校让保密的,可现在我忍不住跟你说——这不公平,不公平。”她一边说,眼泪就以日为年地慢慢划了下来。
“她的舍友们还集体保研,作为封口费。不敢相信她们现在竟然对这件事不闻不问。我觉得她死得不值,人们起码得有一点怜悯吧。”
她的脸终于变清晰,那种隔阂似乎也慢慢随风飘散掉了。
我搂了搂她的肩,早已习惯了她肩的柔软度。
“这又不是你错,不要耿耿于怀。”我说。
“她肯定有她的理由,这难道不是为了提醒你更好地,更开心地生活下去么?至于她的死因,我不做任何评价,但是人死了就不会回来了。我们应该开心活着的。”我安慰道(说实话,我认为这位哭哭小姐真的太天真、善良)。
“可我每天都很丧,那件事每天都在缠着我。”
“忘了它吧,事情总会好起来。还是有很多人爱你啊。”
南雅停止了哭泣,笑逐颜开,像是加入了某个秘密vip俱乐部。
南雅的父亲住在硅谷的南部某个地方,但不清楚具体在哪里。她很难见到爸爸,她总说:“我已经忘了他在哪儿了。”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上次见到他是在五年前。他会定期给南雅发e-mail。她的母亲是个反差萌的女人,成立过一个乐队,现在经营一家证券公司。每到公司年会,就能看到她一反常态的表演。其实南雅会孤独不无道理,这本来就是一个孤独的家庭,孤独,富有。
“听听这曲子,听说能减压,张雅乐推荐给我的。”我拿出那个背面布满划痕的iphone7,播放这曲子,我敏锐的耳朵能分辨出一丝喇叭的沙哑。
“11355……这是蓝色多瑙河,我知道的,你这个朋友品味不错嘛。我学过这个曲子的。”南雅说,眼里泛着光,手指复杂地舞动着,驱动琴键规则地跳动,“我弹得还不错呢。”她一边说,一边嘴里呢喃着拍子。
“是嘛?回去你弹给我听,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们踏着轻盈的夜色回家,小径仿佛多了一抹温馨。
夜九点,风变得冷而柔和。畔湖草坪零星散落着许多地灯,像是一个巨大的香草蛋糕点缀着些许黄桃果脯。在这个名叫“温泉缇香小镇”的住宅区的一旁,它静悄悄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黎明前的夜色,等待着我们回到温暖的家。
这个地方虽美,不断被开发的地皮也不免勾起我的诸多疑问。
若干月之前,s大学便迁至此。从此穿梭在拆迁房盘间的公路便忙碌起来。如果是为了学区的扩建,此处本该多昂贵的学区房。但现在来看,豪华别墅区居多。当然这正合父亲意,用他的话说就是:“简直是一马平川。”那些绿油油的田野从此消失在视线里,以前的原住民也因房子被拆毁而不知去向。眼下,是多如牛毛的地产公司无休止的扩建和拆除。可每当夜幕降临,站在露台的一角,便能看到那片钢铁森林空无一人,宛如幽灵的居住地,没有市中区的声色犬马,也没有旧大学城的轻歌曼舞,只有开阔的林荫道和永远宁静的人工湖。张雅乐把这称作“繁华的悲剧”。他就爱用一些别致的词,我觉得这影响了我,这能解释为什么我的高中作文总是看起来偏离主题,但实际上并没有;还让我时不时地翻看基本经典著作,若是没有他,我绝不会看一本书的。
“这里真的太美了,只不过那些不属于这里的人永远的远离了这里。”张雅乐那天是这样说的,我觉得这再对不过。总有一些人或者说大部分人将永远地远离这里,再也看不到这好风光,也无福享受这些足以创造璀璨未来的建筑框架。我也在想这不合时宜的布局,但父亲常骗我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我不再多想,只想要这美丽的夜色永远存在,永远惹人心醉。
钢琴的琴键一上一下,把整个廊堂敲得乐声回响,我惊叹南雅的指法。
“真不错呀,你学了多久,怎么会弹得这么棒?”我惊异。
“也没学多久啊,这曲子听得多,也弹得熟。”
这钢琴几个月来第一次发了声,上次还是闲来无聊随意地拨弄了几个琴键。我听着南雅的琴声,坐在落地窗的窗台上,仿佛回到了我的小时候,那句“阿拉马皮赛”又在耳边萦绕起来,心中泛起一种特殊的感觉。
“你说,音乐是不是有一种魔力,它为什么能让人心情舒畅呢?”我问。
“也许是因为钢琴里面装着一群负责让你愉悦的精灵。哒哒哒哒哒……”南雅一边弹,一边对我笑。她纤细的身躯驱动着这架巨大的钢琴。她显得有些孱弱,这反而让这首蓝色多瑙河多了一种神秘的力量。
“信基啊!你要睡吗?让南雅睡隔壁房间!”母亲在楼下吼道。
“知道了!”我答应道。
“走吧,去睡吧。老规矩,你睡东边的房间,我睡西边的房间。”
“为什么不能换一下呢?我要睡你的房间。”南雅说。
“额——好吧。你睡我的房间。不过有个要求,不要在枕头上流口水”
“嗯,好的,我一定给它湿得透透的。哈哈哈——”
“晚安。”我翻了个白眼给她。
“晚安。”她关上了门。
这夜,我会睡得无比安详。
我半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背部,凝视着对面的墙壁。想象着,南雅在另一边宽衣解带,进入梦乡,而这一头却丝毫没有动容。棕榈树纹壁纸将正对的那幅工艺画衬托得熠熠生辉,衬着夜色和月光,把被子的褶皱照得异常清晰而柔软,散发着洗涤剂的清香。似乎这床单的纹理也变得更加舒服。
我的生活以一种最佳的姿态迎接了南雅的到来,迎接这迷人的光景。
我在这和谐的气氛里微笑着闭上眼,又睁开眼回想了一遍周围的事物,发现它们都散发着幸福的气息,没有伤感和对安全感的威胁。
我安心了,闭眼,微笑,把被子裹得严严的,把头埋在温凉的枕头里。鬼魅的轻语被甜蜜地吹进我的梦乡,我与它们一同等待明日的朝阳。
曾受过一些伤,我不想去牵扯、长大,就把那些伤痛埋在了这别墅后的花园里,埋在吃不完的美食里、奢侈品里、父亲的银行账户里。我甚至不想,也不想任何av里女人摇晃的胴体,也不想利息、酒精、学生会,还有那些无聊到爆的中学大学小学老师们,不想有关前途和复杂的油腻的感情恩怨。
我啊,总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心里中了一“枪”的婊子养的。
人就是这样,自己的一生都在为体面忙碌,绞尽脑汁地搜寻着打发掉这一生的方法,喝杯奶茶、追美剧或是烂糟糟的国产剧,不停地工作,不停地让自己看起来很了不起,折折腾腾就完了。我太累了,我累了,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累,简直要累死了。你以为我想睡觉么?对,我想。
人就是这样,一边痛恨世界,一边孤独地狂欢。那空气里喷洒着绚烂烟花的梦、让人想骂街的梦、逆袭的梦以及最珍贵的少年爱情,这些都让大人们在成熟的夜偷偷怀念。一边想变富有,一边又痛恨富有,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所有脏话都不足以概括充满修养的富家子弟的苦衷。每当我怀念过去、咒骂卑鄙的青春剧或臆想着某个远在天边的灵魂伴侣时,我都会感叹世间无趣。人生只有九百个月,是吧?帅哥美女臭小子们。我没时间扯些中式玛丽苏。
忘记它们,忘记它们,我要我的生活永远不再有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