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久不饮酒,方才两杯酒下肚,觉得脸上有些燥热,寻了个由头向张衡水告假,出了宴会大厅。寇衍自入席起便注意着这边,望着裴俦起身往殿门处去,微微皱起了眉。有下官端了酒杯过来,道:“寇尚书,下官敬您一杯。”寇衍收回视线,笑道:“请。”下元宴设在元和殿,离御苑极近。宫卫们多被召去护卫元和殿了,裴俦一路走进御苑,竟也没遇上几个宫人。他脑子晕晕乎乎的,看路时觉得地面都在晃动,他烦躁地闭上双眼,甩了甩头。耳边传来水流哗啦的声音,他循着水声而去,沿河而下,很快行至一处湖边。湖边有一亭,借着月光,裴俦勉强看清了那亭匾,题的是“听澜”二字。亭中置了桌椅卧榻,似乎还焚了香,帷幔朦胧之下,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他没去那亭子里,而是拨开一旁的草丛,沿坡而下,离那湖水更近了些。邯京一日比一日寒冷,湖上结了一层冰,只是冰层不厚,裴俦站在岸边,低头就能瞧见那薄薄冰层之下暗流涌动,泛着些晶莹。裴俦醉意未去,呆呆地望着湖面,混沌间想起些儿时的情景。他初到大渊时,原身不过一十二岁稚子,已经是剑门远近闻名的神童,再过上几年便要考中举人,参加会试,从此远赴邯京,仕途通达。裴家祖上也曾位列三公,只是朝代更迭,沧海桑田,至大渊朝时,裴俦的父亲不过是一八品县丞,是个知足常乐的性子,不求裴俦富贵显达,只求他一生平安顺遂。剑门多是大山大水,父亲不上值时,常带他行走于山水田间,与农人们一同劳作,同商贩们讨价还价,并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录成札记。裴俦那时并不知那札记有什么用,等他反应过来时,父母已因匪祸横死荒郊。留他一人坎坎坷坷地长大,凭着些模糊的原书记忆,一路走进了邯京官场。他记得,父亲远行的前一日,还在带着他下河捉鱼。鱼儿在掌间奋力挣扎,往他身上溅了不少水花,父亲的爽朗笑声犹在耳侧。噩耗骤临。裴俦盯着那冰面,忽见水中一尾银鳞摇曳而过,微微睁大了眼睛。他鬼使神差地往前迈了一步,正踩在冰层上。“咔嚓。”果不其然地一脚踩进了冰层里,裴俦下意识便往后撤,身子一歪,脸上不知蹭到了什么东西,摩擦间糊了他满脸。裴俦狼狈地退回岸上,余光瞟到几根浑圆可爱的水蜡烛,正在随风飘扬。裴俦抻起袖子擦脸。这电光石火间的发生一切都被一人看在眼里。秦焱近来心情不好,逢谁都不给好脸色,文武百官见了他都绕着走。方才宴上他坐得离景丰帝最近,见刘宝融与那皇极观的神棍老儿越聊越起劲,净是些听不懂的求仙论道之言。秦焱面无表情地埋头喝酒,心中不屑。世上若真有那无所不能的神仙,怎不去解救黎民众生?若是真有神仙……怎听不见他心中所想?秦焱越喝越清醒,所幸搁了酒杯,向景丰帝告退,往殿外吹风去了。他自儿时起,便整日来宫里撒泼打滚,闭着眼都能找着路出去。景丰帝的御苑他十分熟悉,吹着寒风一路走到了听澜亭,便刚好撞见了方才那一幕。秦焱借着假山的遮掩,站在阴影中,将“裴小山”这一番蠢举看在眼里,眸色深深。那厢裴俦终于回了岸上,先打量了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才撩起官袍下摆,褪了鞋袜,也露出了脚踝处绑的厚羊绒。秦焱忽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这一脚踩得有些深,羊绒湿透了一半,裴俦将其摘下来拧干了收好,又穿上鞋袜,准备离开。甫一回身,便撞进了一人的怀抱里。他视线只到这人锁骨,天然的压迫感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眼看又要一脚踩空,这人伸臂一捞,就把人捞了回来,腰贴着腰,紧紧地禁锢着。裴俦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这人胸膛上,动弹不得。他正犹豫着如何脱身,这人却动了。他扳着裴俦的下巴,往右边偏了偏,细细去瞧他左耳朵。耳垂小巧白皙,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这人似乎不甘心,又将他脸扳正了,凑得更近些去瞧,还顺手把他脸上残留的绒毛给抹了个干净。湖风毫不留情地吹过来,裴俦清醒了些,脸上的热渐渐去了。他终于看清了这人眉眼。秦鹤洲。任这厮好一番捏扁搓圆,裴俦心头无名火起。他狠力踩了秦焱一脚,趁他怔松之际,又横手以肘击向他下巴。每一下都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二人的距离便成功拉了开来。“秦将军又喝多了?这次又是将下官认作了何人?”裴俦心里叫苦不迭,真是流年不利,这厮回回醉酒,回回都能被他给撞见。秦焱没再动手动脚,只紧紧盯着他脸,道:“我没醉。”也是,这厮酒量向来极好,几坛子下去都不带脸红的。不对啊,那上次桃花源明显就不清醒。裴俦思忖着秦焱话语的可信性,不答话。秦焱将那三个字的名字在舌尖滚了滚,道:“礼部裴郎中,小裴大人?”“不才,正是下官。”秦焱又道:“你家乡在荆州,为何要自请远调剑门?”裴俦却笑了,道:“将军不知?”秦焱不言。裴俦继续笑道:“先首辅是下官的表叔,这个将军知晓吧?”秦焱眼睫颤了颤。“先首辅曾同下官提起,他一生心系之事唯有两件,一是社稷安宁,二是亲友安康,他最遗憾的,是离开家乡之后,从没回去看过一次。”秦焱忽然偏过头去。“下官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父母亲人皆亡,相认不久的表叔也骤然离世,如今孑然一身,无意久居官场,只想回祖地去,为裴氏宗祠守灵,了此残生。”“将军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问,赶紧问,你问了我就能编,问完了赶紧滚。秦焱以手掩面,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裴俦微怔。秦焱再不看他一眼,回身离开了听澜亭。是夜,郎中府下人们皆睡下了,裴俦却还没睡。院里没点灯,裴俦借着月色在院里练起了拳脚,一招一式虽力道不甚够,但胜在精巧。裴小山生性节俭,郎中府加上他也总共只有四个人,裴俦重生后,将其他人的住处都迁去了一进院子里,自己搬到了最偏的一处屋子,就是想趁着夜深人静时,将前世的功夫重新拾起些。近日忙于公务,他便有些懈怠了,不想竟遇上了那煞星。受制于人的感觉确实不好过。裴俦从花坛里捡了根树枝,握在掌间颠了颠,手腕转动,挽了个剑花,倏然一下刺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