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骑上摩托车准备各奔东西,我说:“臭小子,回家用冷毛巾捂捂脸吧,能消肿。”佳伟愣了一下,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我和佳伟的这次见面非常重要。
佳伟有一种天生的预言能力,像个再生的法师。
他那天完全可以用他的刀把我给废了,可他没有。
我那晚想了很久,并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很快,这种预感就变成现实了。
我在学校休了七天长假,感觉整个人都要废了,骨头缝里插满了刀子。佳伟这小子下手可真够黑的。不过,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他的感受和我应该差不多,物理老师曾经告诉我们:力,是相互的。
这段时间是我在这所学校里过的最安分的七天,我浑身是伤,满脸创可贴,乍一看特像古埃及的木乃伊。
马超余亮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崇高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他们替我打饭,帮我买烟,洗我内裤。
那几天我一直在抽余亮的伪劣烟,居然也习惯了,每抽一次都呛得不行,身上的肉就疼得厉害,叫。我旁边寝室的哥们儿有着全世界最伟大的想象力,他们听到我的叫声,居然以为我们这儿有人在生孩子。有几个居然跑过来打听谁是孩子的爹地,我就在床上直着脖子喊:“老娘要生了,想投胎的来此报名呵!”
那几天我接到了白露的电话,那也是白露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手机开始显示的并不是她的号码,我对着话筒说:“这是王梓的电话,主人不在,请留言。”许久,电话里才传来熟悉的声音,白露的声音。白露说:“王梓,我想你。”
我的天,是白露,真的是她!我的天使,我的心肝,我的小白兔,我的美丽女人,我的红宝石的唇,我的长而窄的指甲,我的激情夜晚,我的避风港!
“喂喂喂,”我说,“你在哪?!”
白露在电话里沉默许久,这段时间虽然短暂但足以煎熬。
“王梓,”她说,“以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吧。”
一桶冰水,不,是两桶三桶四桶的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我像一座冰雕岿然不动,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王梓,”她又说,“无论发生什么,你要记住,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去死,我愿做为霸王而死的虞姬。”
我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我无话可说,我的心流成一条血的河,河里漂着爱的浮尸。我的心发出一声脆响。我的眼前是一座冰山,它漂浮在海里,轰然间冰山崩裂,我眼睁睁看着它一块块沉入海中,像一截截被肢解的尸体。我明白,我的爱走了,我的爱在我空虚寂寞时出现,在我陶醉其中时消失。我的爱,我的命,我的眼泪,我的声音,因为爱,我生活,我思考,我骂人理直气壮,我打架虎虎生威。因为爱,我受伤,我悲哀,我消沉,我胡子几天不刮,我衣服几月不洗,没有爱,我不需要这些伪饰,没有爱,我的伪饰也无人欣赏。我的生活就是为了我的爱,为了我的青春理想,我的青春理想有一个地方永远是爱的位置,这个位置是爱的,也只能是爱的,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替代,当这个位置没有了爱,我哭泣,我伸出渴望的手,我希望上帝能听到我沙哑的哀鸣,我希望爱之神赐我爱的苹果,丘比特赐我爱的魔剑。没有爱我宁愿去死,被钉在十字架上等待宣判,如果爱是一种罪过,我会毫不犹豫地冲向刀山冲向火海,刀山里的刀子割裂我的**,火海里的大火焦灼我的灵魂,但是,我舒服,我愿意,如果爱是一种罪过,我愿意喝下满杯毒酒,脖缠万条毒蛇,饮鸩固然会死,但爱之鸩喝得痛快,痛快地生,痛快地死,生亦何乐,死亦何哀?
接完这个电话,我就陷入第二个休整期。我像个白痴望着天花板,数天花板上的纹路,没人打扰我,马超余亮算是被我吓傻了。我疯子一样在寝室里读普希金的诗、雪莱的诗、拜伦的诗、海子的诗。我不吃饭不喝水,这些东西现在只是浮云,我甚至连烟也戒了,我忘了烟是什么样子。我这样过了整整三天,医学上称这类表现为精神分裂。第四天我对余亮说,给我根烟。马超余亮就屁颠屁颠去给我买了包好烟。我把烟点上,抽一口,我说:“哥们儿今天要重新做人,哥们儿脱胎换骨了。”
我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喝酒抽烟,偶尔打架。我和马超余亮又成为了这所中专里的三条蛀虫,我又成为了我,短暂的迷失使我头脑更加清醒,在马超余亮面前我还是以前的王梓,那个喝起酒来没完没了,吸起烟来烟熏火燎的王梓。可以说,我成功地包装了一个新的自我,我卸下那个伤痕累累的壳,换上一副崭新的面具,只是,我的内心已经支离破碎了。
如果你认为我真的就此忘掉了白露,那只能说明你对我还不甚了解,我不是情圣,但至少算个情痴。我白天佯装潇洒自在,大声说话,放肆地谈论女生,晚上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我睡不着,心里空落落的,我的身体缺少一样东西,它曾经像血液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流动,现在却不在了,我的血像被抽干了,僵直地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睡不着,听马超的磨牙声。我从容地度过白天,却不知怎样面对黑夜,我注视着黑暗,黑暗仿佛睁开眼睛,我们对视,好像一对老友,我说,黑夜,你可真他妈黑啊。
我不清楚白露为何做出那样的决定,因为佳伟?或是其他。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何又要说愿做为霸王而死的虞姬?她说可以为我去死,她说这话说明她的心仍旧是我的,她爱的人依然是我,却要和我永远分离。我怀疑她出现了某种变故,在变故中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变故中她选择了分离。我想知道这种变故是什么,我喜欢发掘掩藏在事物表面下的真相,更何况这个真相与我息息相关。我想到了佳伟,我全然忘记了佳伟曾经跟我说过的话,这小子一定强迫白露做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炮制了一颗烟雾弹,并把它扔在我和白露之间,顷刻,烟雾四起。
我想立刻找到佳伟,杀了他,或被他所杀。
我又一次拨通白露的电话,原以为听电话的是佳伟,我说:“小子,出来吧!”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男人的笑,不是佳伟的声音,他说:“你应该就是王梓吧。”
我疯了,整个世界都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白露呢?我要找她。”
那个男人又笑了一阵,然后发出阴森的声音,他说:“你还敢找她?我曾经给过你机会,让你离开那个婊子,但你显然不太聪明。”
“婊子?”我说,“你嘴里放干净点!”
“你想白露是吗?”他说,“我可以让你们见面,就在今晚。”
我说:“她真的会来吗?”
“会的,”他说,“因为她不会让你去死。”
电话里的陌生男人最后威胁了我,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是黑社会了。他还嘱咐我晚上去的时候多带些人,好给我陪葬。真是个风趣幽默的人。
我选择了马超余亮做我的陪葬品,这两个可怜虫。
我和我的“陪葬品”们去了事前约好的地点,公路旁一个小学的废弃足球场,因为人迹罕至的缘故,草就长得格外茂盛。周围没有灯,隐约从远处公路射过几丝光亮,整个场面显露出一种狰狞。我看看身后我的兄弟,我的陪葬品们。他们非常兴奋,他俩每逢打架都会激动得不行,打完架仍会激动。我从没见过像他俩一样对打架那样执着的人,总之,关于打架的前前后后,他们总是激动的。
我去时穿了件黑色风衣,我把刀放进我的廉价风衣里,这样,我就有一种杀手的感觉了。马超余亮把他们的刀插到裤腰里,这是个极其业余的姿势,以致我多次提醒他们不要这么丢人现眼。
我们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待了很久也没有人出现,我想,他们就快来了吧,佳伟,还有我想象不到的坏小子们。
那晚没有月亮,这样的夜晚最适合收拾别人的小命,正所谓杀人如草不闻声。
我站在那块空地上静静地想着白露,我想,为了这个女人,我可以和所有人反目,和所有人为敌,和所有人握刀相向。
起风了,我的衣角轻扬,马超余亮也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后来听到脚步声,很多很多的脚步。我开始有些紧张,马超余亮也是。他们潮水般将我们围住。我回头看看我的兄弟们,看来,他们真的要做我的陪葬品了。
他们将我包围成圈,数了数,大概两三百人的样子,手里大都提着家伙。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他们的人太多,即使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我们淹死。总之,如果打起架来,他们不抵抗,我们死,他们抵抗,我们会死得更惨。我盘算着交手后的方略:抽出刀猛砍,能砍一个是一个,多砍一个是一个,剁一个保本,剁俩赚一个。
马超余亮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他们没有丢我的人,和我一样镇静。后来他们才对我讲,说当时就差尿裤子了,只是见我还撑着,所以挺到了最后。马超的腿那时一直在抖,筛糠似的,他后来上课的时候老爱抖腿,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毛病。我的手握着刀柄,那刀在我怀中已久,变得温暖而有人性。我扭头对马超余亮说:“等一会儿你们跟着我冲,能跑一个是一个,咱们下辈子还做兄弟。”
他们把我们围在中间却没有动手,我们相隔不到五米。他们好像在等命令,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从我们身上碾过,我们定会尸骨无存。我们始终处于一种对峙状态,打量并试探对方。他们也许没有试探我们的必要,力量强弱,泾渭分明。他们上,我们死,就这么简单。
佳伟终于出现了,他从人群冒出,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同情和惋惜,从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半点杀气。
我说:“佳伟,咱们又见面了。”
佳伟点点头,身边的家伙给佳伟递一支烟,另一个家伙给他点上。我突然觉得给佳伟点烟的两个小子在哪里见过。万宝路。我和白露第一次约会时见过这俩小子,当时他们问我借火,他们故意来借火,我那时就已经觉得很蹊跷了。
佳伟从烟盒里掏出三支烟,给我和我的陪葬品们递过来。佳伟说:“王梓,别来无恙。”我说:“在学校躺了七天,你小子出手可真够狠的。”佳伟就笑笑说:“我和你差不多,我早说过,咱们谁也没有占谁的便宜。”我说:“跟我约时间的那个人是谁?他来了吗?”佳伟淡淡地说:“他今天没来,他是我的老大,白露是他的女人。”我说:“你是他的……打手?”佳伟就不置可否地笑了。
我说:“你们老大还说了些什么?”佳伟说:“老大让我问你要样东西。”我说:“要我的命吗?”佳伟就把他的眼光移开,看向别处。
“王梓,”佳伟说,“你清楚我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