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可能会怀疑,我为什么把关乎资金的事看得那么重?其实资金直接决定了这场战役的前提——没有资金,连教练都走了,赠送的房子、办公室……都挽回不了。而且,这些钱的来源很多是来自那些普通班的缴纳。
划重点,我后来对那段时光有了更清晰的理解。
如果说,晚上学到七点考六十分,学到九点考八十分,晚上学到十一点考九十分(为了避免恶意竞争,住校生禁止在宿舍熬夜,所以走校生更占优势),这应该算是合理的。但如果学到凌晨,考接近一百分,那就不太正常了。
为什么?老师常宣扬:“一分一千人!”但在人口大省,这就成了一种空耗,不仅仅是因为九十分也许等同于其他省八十五分,而是这种熬时间带来了“自杀防坠网”和诸多心理疾病以及“吃饭、打水、洗澡三选一的时间分配模式(一般人会选吃饭,所以没人洗澡,班里味道很冲)”。这就如同一个地下城与勇士,最稀有的装备是有限的,若没钱买,就只能熬夜爆肝打boss,这往往会引发其他学校一起来打boss,一起爆肝,这就不是单纯的考试了。
这是结论么?不,结论是,这进化成了一种资本经营,这也是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对资金的走向思考良多——撤资、3d打印机(从来不用)、新校区……学校无时不刻不再思考着向外扩张,开始收取更多的莫名其妙的费用(管理费、补课费等),甚至有意愿学习某些超级中学建立“新产业”(比如,华侨国际校区——极低的分数却能享受同等的招生待遇)。这像不像资本家压榨工人?
我们失去了身心上的健康,这应该也算是某种剩余价值,它转化成了校方的扩张资本,让本就一片红海的市场变得更加丧心病狂,各个学校进入了军备竞赛的状态,这从来没有过,高三模拟分最高已经压榨到了731分。
731分什么概念?也就是满分减去19分,这意味着解题细节已经被削砍到了极致,s中学以外的其他中学会震撼,但更多的是无奈。由于优质生源被集中到我们学校,这也不足为怪,所以在某种方面,学校只是个资本端口,因为那些优秀的、智商高的、习惯好的、有背景的人大概从一进学校就是那样。
在几年前还会有优秀毕业生被邀请到学校做讲座,但现在越来越少,因为高三时听说一个学长被邀请时对校方说:“好啊,多少钱?”学校一听就蒙了:“培养你这么久还需要钱?”他说:“我考上名牌关你什么事?我的时间宝贵得很。”其实我们变得越来越“通透”,知道学校的性质已经渐渐发生了改变,优秀的校友也会沦为一种资本扩张的噱头而不再是学校气节的一部分。
后来我知道,甚至有的大学会给高中母校发宣传涵以表扬在大学里表现好的学生,而学生本人却根本不知道,校方则会把宣传涵贴在那面贴着各种“xx荣誉单位”荣誉墙上,宣传了本校,也宣传了合作大学。所以我渐渐对学校的“虚荣墙”失去了兴趣,因为真正有学术底蕴的学校不会干这种蠢事。
不是说731分不好,而是这已经成了一种“内卷化学习”(内卷化:长期从事一项相同的工作,并且保持在一定的层面,没有任何变化和改观。这种行为通常是一种自我懈怠,自我消耗)。层次分明,没有竞争欲望,甚至再理智的激励活动都无济于事,因为不管怎么竞争也无法超越一个已经饱和的分数池。这种现象看似平稳,但其实一直在消耗一种最宝贵的资源——时间。但更可怕的应该是那种氛围带来的潜意识理念——我无法改变。我想三年后我的大学生活也有这种影子——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求一种一劳永逸的岗位。没有文化和技术的人内卷化很必然,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这样就很值得思考了)。
选拔性比赛出现731这样的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已经没必要继续加力了,该出现的已经出现了。我把这叫“滞潮”,这往往会造成数月的思考人生。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们的校长至少是个爱“诗”的人,通人气的人,这让一些变态的规定执行得不是那么严格,间或会让学生们散发些许生命活力,也会在某些夜晚组织些茶话会认真交流,看着轻松的气氛泛起会心的笑容。可那时我真想告诉他,有些事情只有小孩子明白,他不会明白。
那段时间之后是张雅恹恹不安,少言寡语的一段时期。我也有点恍恍惚惚,走在行道树间、阳光下,有时会闪现出一种突然的自我,并怀疑自己做这一切的意义,仿佛迷失在寂寞冬夜。那是一种潜伏在意识深处的厌学症,包含未来、本我、恐惧等概念。与他一同病的还有一些同班同学和高三的学长。
……
“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已经厌倦了他们期望我变成的那个样子!”
“你想太多。人可不能想太多,尤其是在现在这种关键时期。”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什么经验。人总是喜欢说着大话安慰别人。
“这根本就不是我……保住第一名的代价,大到你无法想象。”他说。
“嘿!我巴不得考第一呢。”我说,“你太过于在意这个世界的负面了吧。”
“我真想改变这一切,改变这个糟糕的环境,我已经受不了了。”
“想法挺好。怎么改呢?这个环境真的需要你改变么?你以为你是伟人?”
他的想法难以捉摸,他甚至想让所有人都走上更高级。合理的轨道。
“我一定会后悔。这条路太拥挤,限制了我的想法。我想改变这一切。”
“随你。你受的刺激不轻。虽然我考不过你,但我知道你这叫愤世嫉俗。”
“不,我只是怀疑而已,愤世嫉俗和怀疑精神是容易混淆的……”
也许真是这样——这个社会的进步就是那群愤世嫉俗的人推动的。
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同另一个我不怎么熟的高三学长。在这种精神病院,得病是很正常的事,那个学长考过年级第一,不过因抑郁休学多次。
张雅乐的一言一行开始了质的改变,我私自认为,这是因为他固执又冷漠的父母影响了他,所以他变得空虚,想要改变这一切,想要补偿内心的梦想。那就是那次操蛋的“小革命”,他沉浸在诗歌里,疯疯癫癫,郑重其事。
看看吧,这是当时我pad里存的作品。他当时发给我的。
他的日记就是这种心理状态,你可以心理剖析一下:
梦里的妈妈,你在深夜里哭喊
脆弱的家,碎念零星,而我还那么年轻
熟悉的列车,业已不再停停
当一个人心灵已超出家庭太远
又众叛亲离地走上未知的朝圣之路时
他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他是弱者,只能向恶魔祈祷
不停抵押自己,签订血的契约
没有上帝,上帝是属于强者的
但他依然可以说
我来了,我见了,我征服了
这就是他与恶魔之间的信任
我觉得,现在想想,这些不足为怪,张雅乐总是与众不同。每个人的心域也有不同能量、边界,这决定了他跑出来的气势和轨迹。这就如同一个连机票也承受不起的人无法放开手脚做事,因为他的钱不够用,同理,如果内心的能量不够用就无法把念想推到偌大纷繁的世界,只能流于平凡庸俗。
他就是——就是有些不一样,极度厌倦没有价值的东西和事物。我常常觉得他是天才,但走了一条弯路,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他确实走了一条正路。老师觉得他唯一的失败就是成绩下滑,觉得他自私,觉得他是个“不孝子”,亏欠了父母,但“亏欠主义”前文已经分析过了。除了我没人理解他。当时我们还对出版这件事一无所知,甚至对文字一无所解,而他的书却已经上了议事日程,这真的难以让人相信,如果说他成绩好这还没什么,但社会上的事……
可是,他在出版社方面又做得那么成功,这本身就让班上的人觉得奇怪,觉得——咦~他怎么还真做得有模有样?他怎么还真的全校出名了?他怎么还真的找到出版社并赚到钱了?看样子,他还真是这块料?
我感叹:如果一个人的兴趣恰好是他的事业,那这个人就赢得太彻底了。
我不知道其他学校怎么样,反正在这个落后的地区,他的事迹在我看来是很牛逼的,他让我意识到想象力是种最稀缺最奢侈的东西,可化腐朽为神奇。他让我觉得:哦?这也行?不行,我也要抽时间做点与众不同的。
那段时间我注册了多个公众号,专门写一些科技刊文什么的,后来并入了乐文社。但我觉得很不适,感觉并不能做到多么多么厉害。我发现,找到并遵从自己的内心是不容易的。而且,我知道为什么教育产业那么暴利了,你想想吧,十八年刷题生涯,学生的社会价值基本为零,除了去当辅导老师……
他开始带着欢笑,开始筹划一些班级的提议,比如:课间一起唱歌。这件事真的奏效,班里的人真能唱,我也莎碧地跟着唱,而且歌声具有传染性,其他的班级也会在课间飘出歌声,从此五楼有了音乐;他建议实行值日班长制,那是在一次校内人大代表的选举会之后,所有人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师进行了煽动性的投票,他对这种毫不知情的选举表示反对。他在第二天向班主任提议每日轮流当班长,并且每个值日班长还要在晚饭后在班上念自己最近的感慨,并且把这个朗读时间变成了诗朗诵会,这个制度很快在全年级都实行了。
也有很多人骂张雅乐太特立独行,是个不知好歹,不尊师道,不好好考试却整日吟诗作赋的傻瓜蛋,但每每经过别的班看见他们在念感慨时,也能见到那些其他班同学脸上的微笑,这绝对不是“不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这样的狗屁句子或个人誓师,这个制度挖掘了我们的心声,只在乎最实际、最直观的现实问题——心理、对未来的迷惑、家庭分享、近来的感慨……改革者确实都要背负骂名,确实是这样。那时张雅乐就以身试法,给了我启发:舆论无法被战胜,因为嫉妒是说不清的。
当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张雅乐已经基本荡平了图书馆和书城。
——就这样,我们收获了歌声和表达,这让整个学习气氛缓和了很多,而且这些举措得到了生物老师的肯定。我们的生物老师是个虚无缥缈的人,也许和张雅乐是一类人,他父亲是y城官吏,他曾经为了和自己的女友在一起放弃了自己的高分大学;他还是个摩托迷,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和我的机车摔得粉碎,那不是一种悲剧,那只是我的选择。后来,他开始在生物课上播放春江花月夜、命运交响曲、月光……我非常欣赏他的处事风格。
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这些事情传到了另一个梦想家那里——校长,然后校长就把林莽请来,张雅乐通过他的音乐剧一炮成名(不要想歪),得到了鲜花、掌声、欢呼、迷妹、合伙人、约稿、明信片……只不过,这个过程不仅让学校变成了“爱的海洋”,还让张雅乐从班级前列掉到了全班倒数第一,而且还引来了他舅爷的愤慨、老师们的围攻以及班主任对升学率目标的失望。
我觉得他真是个“奇迹”,他是班里唯一一个考过第一名和倒数第一名的人,有次他一下子从年级472名进步了463名,到了年级第9,之后到了年级第4,然后又下滑到了第273、256、301,然后又到了第19、第14。
不明白他的脑回路。
“张雅乐!xx老师找你!”是那段时间我听到的最多的传唤;有次,我在办公室静静地在另一个老师的桌子上找资料,恰巧听到了班主任和他——
“雅乐,你真不是池中之物。我现在真后悔支持你出风头,我以为那能为班级争光。没想到啊,你竟然真上瘾了。张雅乐,你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支持我出风头?你的意思是,你不支持,我就上不了台?我就没有风头?至于您的支持,我很感谢,但我知道我靠的是我的才华。我在台上,下面的掌声一阵一阵,我觉得那是最好的回答吧,但这应该不是因为你的推荐,你不推荐我也能参加朗诵会,每个学生都能参加吧。但作品是我写的,与你没关系。(我想,这确实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原来老班一直在“蹭光环”。是啊,既然选择了自己的爱好,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为了旁人的潜在嫉妒么?还是自己的老师……其实他也没错,他见惯了工作中的鄙视与艰辛,这社会,比较主义总是迫不得已)我也很绝望啊老师,可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得靠掌声活着。
我已经受够了竞赛,学校又撤资了,我注定拿不了省一了,但就算我现在不学也能考重本。咱们打个赌怎么样?最后只有谢晓航、李智薰能拿省一,其他人,全都会成为奥林匹克的牺牲品,我们省是要被歧视的。我想做些忠于自己的事情。诶,老师,学校为什么撤资?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撤不撤资,有些事情不是你该管的,你只需要随机应变学好你的习就行了。你看透高考了?你真该去当教育部长。我可没有说什么嫉妒你的才华之类的。不想想你父母的辛苦,那都是为了谁?你真自私!太自私!”
“呵。想让自己怎么样不是自私,想让别人怎么样才是自私。”
“我说不过你,你英语老师都说你很有语言天赋,能写出她都写不出来的英文诗。告诉你吧,你写的那些小说、诗、散文我也看了,你的考试作文我也看了,你的作文内容思想很深邃,语言也很精巧,但就是得不了高分。”
“思想深邃,结构精巧——不得高分。这不是很矛盾么?”
“就是得不了。而且我会向班里的同学宣布——涉及恋爱的作文,零分;涉及同性恋的作文,零分;涉及性教育的作文,零分;涉及批判教育的作文,零分;涉及家庭纠纷的作文,零分;涉及骂富二代、国际部的作文,零分。还有,引用你写的句子的作文,零分。你能进入这个班,不是靠天赋吧。我可没有嫉妒你,要是你说你没努力就进了这个奥赛班,普通班的人能打死你。”
“呵。我知道你总爱拿自己学生的成就炫耀,我怎么就成了你的耻辱。”
“你很不屑?我是为你好……你把学校搞得一团糟。你不关心你的前途?”
“哪有一团糟?大家都很正常。我很关心我的前途,相当关心……”
班主任静默几秒,叹了口气说:
“课间唱歌时间你挑的头吧。啧,你知道你为什么自私么?嗯?”他说,“先不说破坏了静悄悄的这种奋斗气氛。你们哼得很不错,我已经在教室的监控里领略了,但你们不适合唱歌知道么。歌声再动听,现在也不合时宜。”
“什么时候合时宜?不适合唱歌,那就跳舞呗。”
“我问你。如果你想当个写手,为何不出去大干一场,非要在学校里搅和。”
“说实话,我想读中文系,但已经被竞赛锁死了。不过也听说中文系是作家的墓地。我在试着做,我还是个学生,总得有个有个起步过程吧。”
“什么起不起步。你只是叛逆!缺爱!所以才耍皮来俘获别人的认同。”
“我不叛逆。我没有打扰任何人。”
“我可是二级心理咨询师。你可是让全校的人都拜读了你的作品。”
“读不读那是他们的选择。再说了,他们也肯定了我的作品。”
“是你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
“可最终的决定权在他们手上,有毒品非要吸?有钱就非要赌?”
“你是在狡辩。”
“没有,他们读不读跟我有什么关系?”
“按你这么说,他们学不学习也跟学校没关系咯?”
“那当然了。”
“那为什么学校还要推行军事化管理?”
“因为你觉得所有人都很笨很傻,所有人必须被逼着学才会学,他们就信以为真了。火箭班的人还能自知,普通班的人就全军覆没。信不信由你。”
“军事化是最好的办法!你知道有多少家长,包括你家长,在办公室省吃俭用,甚至做一些脏活累活小买卖就为了让孩子去接受更高的教育么?”
“知道。”他咽了一口口水,“那又怎样?小白领、工人、摊贩就不值得尊敬?卖食物、修理发动机,这就要被鄙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
“很值得尊敬哟!但这些工作你可以随时随地去学去做。”
“那这么多年又学了些什么呢?这么多年的知识还不是一无所用。大多数人还不是没时间找到自己的梦想?”张雅乐确实在像个小孩一样狡辩。
“你别管别人。你不也一样。谁还没个梦想啊,你看看教室外面储物柜上写的,大家不都有梦想么?张雅乐,你的羽翼还不够丰满,你还在一个小水池里,这个世界是个大海啊,飞得太快你那柔软的羽翼都会给你折断的。”
“我的时间有限啊……什么梦不梦的,储物柜上写的那些梦想都是假的。”
“你别胡扯了。”他们的对话已经脱离主题。
“我没胡扯,我只是说得不够委婉。这是个金钱至上的时代,不是说那些职业值得尊敬,而是人们把自己想的太高尚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只是两个名字而已,福利多不多才是评价标准。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才是好猫。恶心的是什么?是你还自认为高尚,觉得黑猫白猫有优劣之分。‘很值得尊敬哟!’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如果放尊重一点点就好了,哪怕这是个谎言。……”
张雅乐大概说了有三四分钟,上至天文,下至地理。
老班只是低头不语,翻阅着作业。
然后——
“好了,你可以走了。走吧,我说不过你。”
“什么?”
“你可以走了!李信基也一起走吧,别在那里偷听了。”
“哦。”我尴尬地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