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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二章母亲的下落(2 / 2)

松铭没有理她,把交叉的双手放在嘴唇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凝视着一片虚无。我也尝了一小口这种本地红茶,清冽甘甜,在暑天喝尤其爽口。

“嗯,真的,”我看着松铭说,“你不尝尝吗?”

“不用,谢谢……”他低喃着说,眼睛盯着棚屋的方向。

“我们先吃吧!”小玉看了我一眼,说道,随后开始察看那些调味料,挨个儿往面里加。我口味清淡,便只加了点白醋和芝麻油,搅拌了一下,然后尝了一口,面条滑溜溜的,口感跟汉中的截然不同,但我丝毫不觉得反感。

松铭依然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我知道他在担心,在等待回音,不过就像昨天他敦促心情不好的我吃点东西一样,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督促他。于是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你怎么不吃啊,要我喂你吗?”

我以为他会像平时一样冷淡地拒绝,没想到他眼珠子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了,小声说:“等一下吧……”

呜啊,我只是开个玩笑,他好像当真了,这下反而弄得我不好意思……我有点脸红心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幸救星来了,那个店主穿过场地走了回来,松铭放下了手,专注地看着他。他来到我们面前,欠身说道:

“大人,打听到了,那里确实住着一位自称来自马府的管家……”

“他现在何处?”松铭似乎在压抑着一种渴望,问道。

“就在那边的一间小屋里……”

“可以带我去吗?”

“好的,大人……”

松铭起身跟着店主往外走。我也站了起来,打算跟他一起去。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用平淡的语气对我说:

“请在这里等我,娥梅……不好意思,我想单独前往。”“哦,好的,没关系……”

我重新坐了下来,目送他们鱼贯走进杂乱拥挤的难民营,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心里有点失落和不开心……为什么他不愿让我同行呢?是不是害怕我给他丢脸?是不是因为我来自一个普通家庭,配不上他尊贵的地位,连他的管家都没有资格见?

我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戳动碗里的面条……小玉好像在用一种耐人寻味的方式偷偷观察我,我没有看她,只是从余光中感受到的……我一直低着头,以致于没有发现他们回来了,其同行者让我感到一丝诧异。

松铭怀里抱着一张琴,旁边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衣着俭朴而整洁,腰杆有点弯曲,但看得出来这是年龄而非性格所致。最令我惊奇的是,他竟然泪眼汪汪地凝视着我。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松铭,后者紧闭着嘴巴,绷着脸,似乎不想说话。

老人有点蹒跚地走到我跟前,紧紧地攥住我的双手,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到我们交合的手上。松铭似乎有点紧张地注视着他。我惊愕得不知所措,愣在原地,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因为我感受到了老人的心意,那是喜悦、伤感、欣慰、怜悯、激动……总之是饱含深情的善意。我既困惑又受之有愧,还有点同情,便不忍打断老人表达情绪……

“好了,杨叔,”松铭走了过来,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肩上,声音低沉平缓地说,“我们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是啊……是啊……看到你们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老人松开了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白手帕,擦了擦眼泪,“啊……夫人,你看到了吗,你的孩子长成了这么优秀的大人,你可以瞑目了……”

“咳,杨叔,过来吧,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松铭把琴小心放在桌上,然后搂着老人的肩膀再次走到了店外,两人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店主像受到感动般伫立在旁边,眺望着这一幕,然后转向我和小玉,谦恭地说道:“原来大人小姐们是马家后裔,真是失敬了……”

“我们只是他的朋友。”小玉稍微抬高了声音,说道。

我把琴拿了下来,放在腿上,免得碰到碗筷。这张琴长度接近一米半,十几个苹果那么重。琴身不知是什么木材做的,纹理细腻致密,泛着酒红色的莹润光泽,与洁白无瑕的琴徽相得益彰,散发着一股清冷、幽远的香气,特别好闻。

我把手指轻轻放在琴弦上,顿时产生了一种酥酥麻麻的刺激感,好像一股电流沿着手臂传到后脑勺,令我身体微微战栗,皮肤上泛起了鸡皮疙瘩……怎么回事,这股熟悉感……

“好漂亮的琴啊,”小玉低头看着它说道,“马铁的吗?想不到他有这样的雅兴。”

“是啊……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有这种爱好是正常的……”

我们赏琴的时候,松铭走了回来,老人站在原地看着我们。松铭脸色铁青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我抬头看着他问道,“有你家人的消息了吗?”

“母亲去世了。”他说。

“哦……”难怪他是这副表情,我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抱歉,节哀顺变……”

小玉也面带戚色。

“有其他人的消息吗?”我轻柔地问道。

“其他人都不在了……”

“那这位管家,他是怎么……”我有点疑惑。

松铭做了两次深呼吸,以一种可怕的自制力恢复了平静,然后用特别冷漠的语气说话了:

“六年前魏军攻占武威后,强制当地居民迁徙。母亲是家里的女主人,当时父亲已经死了,我们……咳,我是说她的孩子们都上了战场,生死未卜,她代行族长之职,不光整个家族听她指挥,而且武威人民也都在关注她,等着她表态……她选择了玉石俱焚……”

我有点惊恐地微微张开嘴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跳井了……她用这种方式告诉敌人,她宁死不屈……告诉同胞,要抗争到底……”

“天哪……”我喃喃自语。

“什么玉石俱焚,”松铭冷笑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修长而轮廓分明的手指显得格外好看,“分明是以卵击石,有什么意义……你怎么总是这么要强呢,妈……”

他双眉深颦,眼睛有点发红,瞳孔微微颤抖着,视线躲避着我们的目光。

“那后来呢?”我胆怯而小心地问。“后来……那些效仿母亲起身反抗的人都被杀了,剩下的都被迫迁走了……杨叔……我们的管家是三年前从长安偷偷逃出来的,他回到这里,挖了个坟,把母亲的一点遗物埋了,立了个碑,为她守孝,直到今天……”

“哦,他对你们家真是忠心耿耿……”我感叹道。

“是啊……”松铭单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挡住了脸,“那琴是他出逃时唯一带在身边的东西,是我们家祖传的宝物,他舍不得扔下……三年了,保养得还这么好,杨叔啊……”

我低头看着这张琴,感受到了超乎其自重的份量。

“我要去看看那口井,再去母亲坟上祭拜,你们……”他眼眶微微发红,询问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陪你去吧。”我郑重而殷切地注视着他,甚至带着点乞求。

小玉严肃地点了点头。

松铭抿了抿嘴唇,然后自言自语般地说:“好吧,走吧……”

他把琴放进三车厢,然后取了一个金元宝交给店家,那人惶恐地说:“小店找不开……”松铭恭敬地说:“请您收下,这是我的感激之礼。”店家推辞不过,只得接受,他一边弯腰恭送我们离开,一边说:“我会永远怀念您的恩情,公子,就像怀念您的母亲一样……”

杨叔在马车边等我们,我双手相抱置于胸前,微微低头,右脚撤步屈膝行礼。小玉也简单地颔首屈膝。杨叔躬身作揖回礼。

松铭牵着马,我们步行来到两条街外的一个广场上,广场中间有一口井,已经被砖头封死了。难怪难民们没有来这边打水。

“就是这口井……”杨叔跟松铭走在前面,低声说道,“我把井填了……”

我们来到井边,这下面曾经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松铭伫立在那里,低头看着井口,沉默了很久,随后说:“走吧,带我去坟墓。”

我们都上了车,向东门驶去,途中经过一大片废墟,松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片废墟,直到它们落到后面才收回目光。我猜这可能就是他的故居吧,从占地面积来看是一个很宽广的院落,进深很深,除此以外没有保留任何昔日繁华的证明,一切都隐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出了城来到一片草原,这里有许多小坟包,大多简陋地插着一根树枝、一双筷子或扣着一个碗、一片瓦……人们用这种方式给死者寻得了一抔安息之所。

我们在坟场边缘下了车,松铭用一个布囊抱着祭祀用品,跟随杨叔穿行在大大小小的坟头之间,来到了一个土丘跟前,上面插着一块立牌,立牌上刻着这样的字:尊主杨晚晴之墓。

那么这就是松铭的母亲了……他把布囊放在地上,取出酒瓶、馒头、水果、纸钱、香火、蜡烛等挨个儿放在坟前,一一排列好。他用一把小刀,在“尊主”两个字旁边刻上了“慈母”二字,然后把贡品摆在牌位前,浇上酒,插上香,接着跪了下来,把纸钱放在蜡烛上点燃,挥洒在坟上。

我在他身旁跪了下来,拿了些纸钱跟他一起烧,小玉和杨叔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我们。

“母亲,孩儿回来了……”松铭一边烧,一边喃喃地低声说,眼光黯淡,面无表情,“出发前我没跟你说几句话,想不到今生再也说不上了,哈哈,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烟熏痛了我的眼睛,但我毫无怨言,我想陪在他身边,分担他的痛苦。他做出那种平静的样子,可以瞒过别人,但瞒不过我,我看到了他破裂的心,隐藏在底下,那里早已是悲痛的汪洋大海……

“母亲,我还没有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你怎么就走了……你怎么就这么心急,不等等我……我还没有报答她,我没有照顾好她……我没有让她享一天清福……她没有享一天的福……我什么都没做到……我不孝啊……呜咕……”

我把一小沓黄纸的一角放在蜡烛的火焰上,看着它慢慢点燃,心里默念道:晚晴太太,你安息吧,你的儿子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继承了你的遗志,他坚强勇敢地战斗,那些践踏了你的故乡的贼寇遭到了他沉重的打击……他为你报仇了……他一直牵挂着你,关心着你……请你在九泉之下保佑他吧,愿你的在天之灵能得到慰藉……

忽然我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我以为是什么小动物发出来的,扭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松铭的额头贴着地面,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眼泪从他的两鬓滑落,那怪叫是他强忍着哭泣发出的悲鸣。

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强烈的情感,这在我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从我们遇见杨叔开始,他的脸色就不对,我就隐约感到他在强装镇定。他把自己藏在冰冷的面具后面,这面具抵抗不住悲伤的洪流,终于龟裂破碎,露出了他真实的一面……见他这样,我反而安心了,他故作冷漠才让人害怕。现在他哭出来,把情感发泄出来就好了。

我小心地把一只手放在他颤抖的背上,他没有拒绝,这是一个好兆头。他那样用力地揪自己的头发,几根头发丝都被他扯了下来。他张开的嘴巴不停在颤抖,露出咬紧的牙关,还在忍着不愿哭出来,结果发出那种奇奇怪怪的呜咽……

我温柔而耐心地轻抚他的后背,这一刻,我突然感觉他像一个小孩子,一个脆弱的、需要亲人的孩子,一个被亲人遗弃、无依无靠的孩子……是啊,平时过于依赖他男子汉的一面,沉浸在他成熟包容的温柔乡里,快忘了他跟普通人一样也有柔弱的一面……我是因为遗忘了过往的情感而不觉失去亲人的悲痛,可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他记性那么好,思维又那么的敏锐,这份痛苦在他身上该有多么尖锐强烈?

他一遍遍抽噎地呼唤自己的母亲,清泪沾湿了他的头发,我一遍遍地用手安抚他……杨叔拾起了他放在地上的纸,接着烧完,小玉伫立不动,面容凝重,火粉伴随着黑色的灰在风中飘扬……

结束后,杨叔驾车带我们来到南门外的河边。杨叔打水、生火,我做饭,小玉陪着松铭坐在河边,默默眺望着下午时分高远辽阔的天空,这是一天之中我觉得最柔和、最惬意的时光……

我们铺上一张大大的桌布,席地而坐,很久没有正经做饭,晚餐是难得的炖羊肉汤……根据当地的习俗,丧事后必须沐浴更衣,因此饭后松铭和杨叔先去河里洗澡。毕后他们把马车拉过来,停在河边,形成一道弧形的障碍物,然后把澡桶放在里面,沸腾的热水倒了进来……这是为我和小玉设计的临时浴所,我觉得河水凉得有点受不了,小玉则是单纯不喜欢泡在河里,于是用这种方式洗澡。

杨叔走到远处去了,松铭把马儿们都解放了,让它们光溜溜地在草原上溜达、觅食。我和小玉褪去衣物,搭在车舆上。我抱着双臂,晚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和小玉试了试水温,有一点烫,但我们都不想暴露在旷野中,便一起跨入了澡桶,蹲了下来。热水漫过我的胸口时,我不由得逸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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